李妈妈目光幽远,陷入了回忆:“我原本出生在一个很穷困的乡村里,上面已有四个姐姐。我父母为了生儿子就一直生一直生,还给我取名叫招娣……”
“在他们四十岁那年,终于有了我弟弟,他们乐得合不拢嘴,把弟弟宠成了宝贝。”李妈妈苦笑,“为了给弟弟娶亲,父母便让我们姐妹五人都来金陵城为奴为婢,并把每月的月钱都寄回去给他们……”
“那时我已经和人定了亲,父母也不让我嫁了,只催着我进城赚钱。我百般不愿,还是被他们卖到了王家——也幸亏卖到了王家,所以我才有机会遇到丽贞小姐。”
“我每月都按时把月钱寄回家里,可父母还是不满。他们嫌我寄回去的钱不够多,问我是不是藏了私房钱……可我自己也需要吃穿住行,总不能一点钱都不留啊!”
琅芳望着李妈妈,理解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弟弟凑够了彩礼娶了亲,我便写信问父母,我何时能赎身回去。他们却说,弟弟还需要盖房的钱,让我继续在金陵城里做奴婢。我问他们,那我自己的亲事怎么办?他们却说我不知廉耻,一个女孩子整日想着嫁汉子……”
“那日我痛哭了一场,差点就投湖了,多亏丽贞小姐拦住了我。”李妈妈说到这里,语气渐渐转回平静,“她用她自己的私房钱为我赎了身,还因为听说我一直痛恨自己的名字,便亲自为我在户籍册上改了个名字——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叫招娣了,我叫克悌。”
“嗯?”
“我原本想故意取名叫‘克弟’来反抗我的父母,是丽贞小姐为我改了那两个字。丽贞小姐说,这是克己复礼、兄友弟恭的意思。”李妈妈说道,“但我父母还是气得七窍生烟,他们执意认为,我就是成心想克死亲弟弟——不过这时候我早已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了。”
“……”李妈妈真有力量。
“总之,父母怕沾染晦气,不肯再要我的钱,也不肯再认我这个女儿。”李妈妈说道,“我便终于和未婚夫成了亲,也在这金陵城中落下脚来。后来我听说袁府在招人,想着主母好歹和丽贞小姐沾亲带故,所以就来了这里,一做就是十几年……”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丽贞小姐了,也没法当面感谢她!”李妈妈激动地握住琅芳的双手,“但我见到了你,我很欢喜!芳小姐,你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差遣!我一定尽力帮你!”
故事终于讲完了。
琅芳深深地拥抱了一下李妈妈,回应了她的热情之后,便清了清嗓子开始提问。
“李妈妈,其实我今日是来向你打听——这几个月以来,府中那些莫名其妙自尽的丫鬟。”琅芳低声说道,“你可知道,她们在那几日有没有什么异常?”
李妈妈闻言,顿时神色一滞。
“你问的这件事,前几日恰好有另一个人对我说过。不过我当时太忙,没时间听她把话说完。”李妈妈正色说道,“既然你也对此事有所怀疑,不如你直接和她谈谈吧。”
“她是什么人?”
“我女儿。”
李妈妈领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起先低着头不敢看琅芳,但后来抬起头来,琅芳却发现她有着一双十分灵动的大眼睛。
“乖乖,你把知道的都告诉芳小姐吧!我先忙去了。”李妈妈嘱咐了一句便匆匆离开。
琅芳友善地向那女孩子打招呼:“你好啊,我叫谢琅芳,你叫什么名字啊?”
“父亲原本为我取名叫玉婷,但是母亲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女孩子缓缓地答道,“她说,女孩子要自立自强,不要叫这种柔柔弱弱的名字——所以她给我改了个‘王霸之气’的‘霸’。”
琅芳嘴角抽搐:“所以你现在叫……玉霸?”
“不。”那女孩子望向琅芳,正色答道,“我现在叫做——霸婷。”
“……”
好的。
李妈妈真不愧是被母亲调教出来的人。
“芳小姐,你是在查府中丫鬟接连死亡的事么?”霸婷问道。
“正是。你母亲说你知道一些内幕。”琅芳试探地问道,“这些事是不是和韩钺益有关?”
“不错!就是他!”霸婷激动地抓住了琅芳的手,“死去的银儿姐姐和玉儿姐姐,都曾和我住在一间房。我记得那两次韩钺益来府上拜访,便是她们出去奉的茶。我那时半夜醒来,便看到她们的床是空的……”
“那是怎么回事?”
“银儿姐姐不见的那次,我半夜去茅房,路过园子时便听到她在哭。”霸婷缓缓说道,“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只叫我别过去。我当时没当一回事,岂料次日起床便听说她投井了。”
琅芳不由得蹙眉。
“玉儿姐姐不见的那次,我留了个心眼,悄悄在园子里寻了一圈。”霸婷说道,“当时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有个人影从假山边上闪过,后来便翻墙出去了。”
“你看清那是谁了么?”
“没看到。但我当晚在假山附近搜了一圈,捡到了这个。”霸婷摇摇头,旋即从怀中掏出了一粒纽扣,“第二天,玉儿姐姐便在假山附近的树上,吊死了。”
琅芳接过这颗纽扣仔细查看,发现这是一颗常用于男子衣裳上的玛瑙袖扣,造价并不便宜,等闲下人是绝对不可能用得起的。
若那人需要翻墙出去,那就更说明不是这府中的人。
如此一来,那韩钺益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幸好最近这姓韩的都不曾来过了。”琅芳略微舒了一口气。
“没有啊,他今早才刚刚来过。”霸婷平静地说道。
“我怎么不知道!”琅芳惊呼。
“那个时间,你和兰君小姐都还在睡觉,主母也就没有特意去惊动你们。”霸婷正色说道,“今早给他奉茶的,是主母房里的翠儿姐姐。”
“我懂了……”琅芳深吸一口气,“我这几晚会亲自去守着翠儿的!”
当晚,琅芳便找了个借口,向姑母讨了翠儿来自己房里服侍。
翠儿起先陪着琅芳说了一阵子的话,岂料琅芳竟死皮赖脸地拉着她不让走,说是和她聊得十分投机,想留她在房中过夜。翠儿面露难色,却也只好听话留下。
当晚相安无事。
第二晚,琅芳又将翠儿叫到自己房中。
翠儿一见到琅芳笑盈盈的脸,顿时头都大了:“芳小姐,你今晚可是又有什么事?”
“我昨天和你聊天,觉得特别投缘!”琅芳笑道,“今天我想跟你说说,我们清溪镇里主要有哪几种作物,它们分别会在什么时候成熟……”
翠儿顿时欲哭无泪,只能强行挤出一个苦笑。
琅芳也在心里暗自佩服自己瞎掰的本事——毕竟这翠儿是姑母跟前的丫头,眼看着姑母对韩钺益那样热络的态度,她现在还不能贸然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长夜漫漫,她一面抓着翠儿东拉西扯,一面在床上摊开《易筋经》,抓紧时间修炼内功。
这样熬过了第二晚,起床后看到翠儿还好好地活着,琅芳再度松了一口气。
只差最后一晚了!
根据表姐提供的信息,命案通常会在韩钺益来访之后的三日之内发生。只要自己今天再厚着脸皮,找理由把翠儿困在自己房间里最后一晚——熬过了这三天,便可以打破这个定律了!
琅芳一面开始洗漱,一面就已经开始想,自己今晚还能找些什么话题来跟翠儿聊天,从而拖过那漫长的夜晚。
正当她粗略有了头绪时,后院里忽然响起一声震天般的尖叫,随后便是一阵喧哗。
琅芳循着热闹赶过去,只见后院的湖边围满了一大群人。她拨开人群,走进那被团团围住的中心,震惊地发现——在湖边的石板路上,竟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女尸。
这人的死法,比传言中每个丫鬟的死法都要惨烈。
她竟是被大石头活活砸死的。
她的一张脸早已血肉模糊,甚至连五官都认不出来了。她的指甲里留着一些皮肤的碎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和什么人激烈搏斗过。
根据她的穿着、身形和肤色,府上的人很快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霸婷。
这一回,血肉模糊地惨死在湖边的,竟是李妈妈的女儿霸婷。
琅芳怔怔地凝视着霸婷的尸身。
她这回没有干呕,没有颤抖,也没有哭泣。她只是紧紧地攥着自己这几日随身携带的那颗玛瑙袖扣,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李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耳畔。
霸婷的惨死,显然给了李妈妈极大的刺激。
她原本跪坐在霸婷的尸身旁,见到琅芳便像是突然见到了救命稻草,疯了似的抱住了她的腿:“都怪我,都怪我没听霸婷把话说完!芳小姐!你一定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这一定不是鬼怪作祟,一定是人为的……”
琅芳嘴唇微动,想说出几句话来暂时敷衍住激动的李妈妈,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撒谎。
于是,她缓缓蹲下身来,镇定地看着李妈妈:“李妈妈,你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会为霸婷报仇的。”
说完,她便冲进了姑母的房间里。
进屋的时候,她迎面撞上了翠儿,翠儿似乎是怕再被她缠上似的,飞快地掩面离开了。
琅芳此刻无暇顾及翠儿,只是一脸凝重地望着姑母,咬牙问道:“姑母——你知不知道,韩钺益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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