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作于2015年9月
(一)
程教授在台上讲课的时候,嘉丽一直在我身边鼓噪不休。
“家骏,把你手机借我嘛!我的都快没电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自己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程教授。
“哇,这条裙子竟然在打折!”嘉丽一面拿我的手机刷起了淘宝,一面絮絮叨叨,“家骏,你记不记得?这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条裙子!正好跟我的项链和鞋子都很搭,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敷衍地点点头,然后说道:“嘉丽,能不能下课再说?”
嘉丽“噢”了一声,便静了下来。
她肯定又在心里骂我书呆子了。
说实话,嘉丽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她长得挺漂亮,家境不错,性格开朗,对我千依百顺,从追求开始就一点也不费劲。当我有事要忙的时候,她很少会胡搅蛮缠——跟我那些哥们儿找的作天作地的女朋友一比,她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现在我当了程教授这门文学课的助教,每周都要去程教授那里帮忙,留给嘉丽的时间就更少了。她自然对我有不满,甚至还讥嘲过程教授是“一把年纪嫁不出去的女博士”。我跟她为这事吵过,最后还是她先服了软。
现在,像她这么一个一走进教室就打瞌睡的人,竟然风雨无阻地每周都专门跑来陪我上程教授的课,我当然不是不感动的。
这时候,台上的程教授正好引用到一句李白,霎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她顿了顿,目光悠远,“小时候读这首诗,根本领会不出真意来。后来总算明白过来,才惊觉回首已是百年身。所以阅读的年纪总是很重要的,好好一首轻快的诗,如今我也能读出白驹过隙的味道了。”
程教授今天穿一身白色的毛衣,深色紧身裤配长靴,椅背上搭着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显得既纤瘦高挑又温婉柔媚。她笔直的黑发披在肩上,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风韵无限。她在柔声跟我们讲诗讲词的时候,仿佛周身都在散发光晕。
无法想象她年轻时会是个多么迷人的女孩子。
倘若我遇到的是二三十年前的程教授,我一定拼了命都要把她追到手。
(二)
今天的校园比平常热闹。
因为知名校友杨改之爵士为学校捐赠的图书馆,今天举行开馆仪式。
连一向很少公开露面的杨爵士本人,今天也因此应邀回校。但听说,他早已谢绝了致辞的部分,说是只想低调出席。
既要出风头,又要装清高——这红尘中的俗人,大都是这副德行。
据说早年这位杨爵士创业成名时我行我素,从来不把前辈高人放在眼里。后来他出意外失去了一边胳膊,事业却自此开始蒸蒸日上,甚至还在欧洲受封了个名誉爵位。而后他又在事业顶峰期早早地宣布退休隐居,此后便携着夫人环游世界、行踪不定,缔造了一代传奇。
本校凭借杨爵士这位知名校友提升了不少名声,便索性大张旗鼓地把他的肖像挂在校史陈列室里,唯恐有人不知,本校乏善可陈的历史里,终于有了点值得炫耀的资本。
入学参观时,不少小女生都被他俊朗的肖像所惊艳,加上与他有关的那些浪漫传说,愈发将他打造得像是一个小说主人公似的。连嘉丽这样骄傲的女生,听了他的故事,又见了他的肖像,都把他当做男神般崇拜。
而我只是嗤之以鼻。
管他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呢,属于他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我可不喜欢这种生来自带“主角光环”的人。这种人,也就远看着赏心悦目,要真的接触起来,他分分钟把你当配角龙套看待,也不知优越感是哪里来的。
下课时,嘉丽拖着我,要我陪她去开馆仪式的现场瞻仰“传奇人物”杨爵士的风姿。
我推脱:“我要帮程教授录入期中考试的成绩,今天下午没空。”
嘉丽看上去懊恼得很,见我态度坚决,也只好说:“那好,等仪式结束了我自己先去逛街。晚上跟社团的人一起唱K,你要记得过来噢。”
我最喜欢的就是嘉丽的听话懂事,便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哪知到了去办公室的路上,程教授忽然问我:“家骏,你想去看新图书馆的开馆仪式么?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期中考试那些事,等过几天再忙也不迟的。”
我根本没想到,一向为人淡泊的程教授,竟会对这种活动感兴趣。
但话已说出口,我可不想等会儿迎面撞上嘉丽,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没事,你去看吧,我先去整理材料,整理好了就等你回来。”
没有了程教授在场,我没法用她的教工卡刷进办公室。我便只好拿了她的钥匙,先去教工宿舍,登录她的电脑查阅试卷。
我独自坐在程教授的房间里,抬眼看了看窗外光秃秃的树干,耳边隐隐听到宣示着入冬的呼呼风声。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寂寥得很。
(三)
傍晚时分,程教授回来了。
我当时坐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嘉丽发来的消息,听到门声,下意识地站起来迎出去。
我却没料到,程教授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带回了一个男人。
我之前在办公室帮忙的时候,就隐约听教授们之间传八卦,都说程教授这样的人才,年过四十还一直是单身,之前一定有过什么故事。在她在学校任职的这些年里,也没人见过她交过什么男朋友,甚至也没见她有什么亲戚来走动——要不是程教授平时为人温柔可亲,大家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怪癖了。
见我走出来,程教授竟然有些脸红,指着那男人向我介绍道:“这……这是我哥哥。”然后又指着我,向那男人说道,“哥,这是我的助教家骏,他是个特别能干的孩子。”
我有些尴尬地向那男人点头致意。目光扫向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对这张俊逸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似乎我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似的。
那男人过来与我握手时,伸出的是左手——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他竟然是个残疾人!他竟然没有右臂!
电光火石间,我已反应过来他是谁了。
他对我说:“家骏,你好。”
我微微低下头:“久仰大名,杨爵士。”
杨爵士见我把他认了出来,不禁嘴角上扬——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心底里对“出名”这种事还是十分享受的——他看向程教授,挑了挑眉:“阿英,这小伙子挺聪明。”
程教授向我微笑:“家骏,事情弄完了么?你是不是要去陪女朋友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知道时间不早了,我的确应该去找嘉丽了。但不知是出于赌气还是好奇,我偏偏说:“噢,有些考生的试卷被我登记错了,我正在修改……再给我点时间好么?”
程教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征询地望向杨爵士。
杨爵士大手一挥:“没事,我只是在这儿坐坐而已,你们忙你们的吧。”
程教授点点头,领着我进房间,低声解释道:“他本来是要去机场接人的,结果他太太的飞机晚点了。他现在这几个小时无处可去,就来和我叙叙旧。”
“程教授——”我看着她,“杨爵士……他真是你的哥哥么?”
程教授微笑着,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旋即,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要把他想象得很可怕,他……他这个人很好的。”
当你心系一个人的时候,你的语气会变得很奇怪。
你甚至会不敢提到他名字里的任何一个字,而喜欢用“他”来代替。每说一遍“他”,你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地轻轻上扬起来。
程教授一定从来不曾察觉到自己这些细微的变化。
一如我从来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她。
(四)
我坐在房间里,听着程教授和杨爵士从客厅里隐约传来的语声。
窗外的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这初冬时节风大得很,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猛烈地摇晃起来,眼看着是要下雪了。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嘉丽在不停地在发消息催我过去。
我烦得很,就把手机调了静音。房间里寂静下来了,我却愈加烦躁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我非但不趁机离开,反倒硬要赖在这里,把自己陷入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
等我把那几份错误的试卷更正好,客厅里也已经静了下来。
我挣扎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
我看到杨爵士像是很疲倦似的,正倚在沙发上打盹。沙发的绒絮沾在他额前的头发上,他歪着身子,浑然未觉。
程教授坐在他身边,温柔的目光如水般静静落在他的脸上。
只见她抬起手来,轻轻地,缓缓地,为他拂去了额前发梢上的绒絮。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画面异常的安详静谧。
以杨爵士的状态,他一定能感觉到这个动作。但他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阖着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也不知这样的画面,是否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
程教授的温柔,是否也曾像投入水中的鹅卵石一样,就这样悄然沉没得没有了一点痕迹。
我简直憎恶这个对她无动于衷的伪君子。
我刚想开腔,杨爵士却慢悠悠地睁开眼了。他抬头看了看钟,一本正经地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去机场了。”
程教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语声轻柔:“哥,下次见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阿英。”杨爵士笑道,“你也该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了。”
程教授别转了头不说话。
窗外的细雪轻轻地洒下来,无声落满了寂寥的枝头。
(五)
杨爵士开车去机场,顺道把我捎去了嘉丽他们所在的KTV。
嘉丽站在大门口等我,竟然远远就认出了杨某的车,等我一进去就缠着我问个不停。
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对他这么有兴趣?是不是你们女人都喜欢这种拿腔拿调的男人?”
嘉丽见我如此烦乱,大概是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愕然地看着我:“你这是怎么了?杨爵士都跟我爸差不多大了,你这是吃的什么醋!”
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只好伸手揽住嘉丽的肩膀,低声道歉:“对不起嘉丽,我今天忙了一下午,心情不太好。”
嘉丽向来善解人意,便也不再追问我为什么会坐杨爵士的车过来。
一走进包厢,我就被音响里传出来的嘶吼声吵得头疼。包厢里男男女女杂乱无章地坐着,单身的哥们儿捧着话筒撕心裂肺地嚎着,有对象的都是一对对地坐在一起耳语——难怪嘉丽要急着催我过来。
我刚坐下没多久,嘉丽就点了歌要跟我合唱。我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我握着话筒,看着包厢里相互依靠着东倒西歪的年轻男女,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很荒谬。
以前的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去恋爱。
我一直很瞧不起那些“随便”的人。例如我隔壁宿舍的哥们儿,从入学开始就聊骚各种姑娘,认了一堆干妹妹,结果几年下来,一个个都搞上了床。他换女友比换衣服还勤,每换一任都要贴着脸发自拍秀恩爱,简直恶心……我从来不会正眼瞧他这样的人,因为我觉得这类人跟禽兽没什么区别。
另外还有一类人更可悲,他们一辈子都活得像机器一样,从来不知道恋爱为何物,到了年纪就拉出去相亲配种,心灵完全麻木,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繁衍后代。
我总觉得我是高于这所有人的:我喜欢嘉丽,嘉丽也喜欢我,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的前提。在嘉丽之前,我的几任女朋友,无一不是漂亮可爱、性格与我合得来的。我总是相信,以我这样的原则,才能算是真正的“恋爱”。
但此刻,我忽然在想:其实就算没有嘉丽,现在的我也会遇到其他差不多的女孩子。我们也一样会牵手,会接吻,会吃醋,会吵架,会把对方的名字写进以后的日程里。
记得我在一本书中看过两个精英女性的对话,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我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不错。我们常常自以为是高等动物,自以为拥有了一段正确、舒适、有营养的感情——然而实际上,我们只不过是为自己划定了一个审美标准,然后以此去寻找合适的猎物罢了。
有的人是为了打发寂寞,有的人是为了稳定与合理,而我这样的人,也只不过是在寻求“某一类”合心意的女孩作为我的对象罢了。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一个陪伴而已,没有谁觉得不妥,因为没有谁具备更高的精神需求。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这些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廉价。
(六)
唱到半途,有人嚷嚷口渴,我便主动请缨,下楼为大家买饮料。
买完东西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站在室外抽了一支烟。
室外寒风凛冽,我背着风打了几次火,才好不容易把烟点着。细碎的雪花在我面前飘落时,我凝视着袅袅腾腾的烟雾,脑海里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程教授的影子。
我仿佛回到教工宿舍的墙后,看到她伸出手,轻轻地抚过杨某额前的碎发。
正当我思绪万千之际,手机突然在口袋里一震。我打开,才发现是程教授发来了全班的成绩表,还有下周上课的课件和大纲。
啊,程教授。
她仍然是那个淡泊寡言,做事认真的程教授。
若是有人知道她与知名校友杨爵士的瓜葛,她肯定早已在校园里大红大紫,不必教这样一门无关痛痒的选修课,还要被人不屑一顾。而她却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些,她习惯于沉默,习惯于把一切珍藏在心底,习惯于被人轻视而不作任何辩解。
锦衣夜行,而从不宣之于口。这是何等的风度。
在我眼里,杨某只是个既想出风头又还要故作姿态的老俗物,岁月为他洗去了少年的狷狂,更让他身上刻意掩藏的那股尘土气变得愈发明显。
在嘉丽眼里,杨某只是个与她不相干的成功老男人罢了。尽管她平时提起杨爵士也会满口崇拜,但这就像她在网上看到的衣服裙子一样,表达过喜爱之后,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
可是在程教授眼里,一切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她与杨某到底有过怎样的故事,我只是在脑海中对那个画面久久挥之不去。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里荡漾着我从未见过的波澜,仿佛,是静谧深邃的湖面上,忽然有蜻蜓经过。
我知道,那波光,必定会随着杨某掩上门的那一刻,而再度沉静下来。
然后,程教授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明天依旧会起来劳作,依旧会若无其事地照常推进每日琐碎的生活。
可我知道,这一夜分明有风吹过湖畔,分明有柳枝摇曳心头,分明有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分明,是彼年的春波绿水,荡过了此时的清明日月。
那漫长无尽的千里江陵,她只用了一夜时间往返,人生仍旧平静得像是她从来都不曾远行过一般。
One response to “女亦无所忆”
-
好就不说了,这肯定是我近期读过的最好的当代简中小说,很喜欢。想说几句微词。
这里面不带有丝丝杂念的纯情男主的形象似乎略显单薄和虚幻。不是说对诗意人生和单纯爱情的向往和选择就站不住脚,只是这种超我层面的追求,也应该建立在更加世俗甚至庸俗的地平线上。也许我们会为男主开脱说,象牙塔中人物自然超脱,而且又是那样一种愤世嫉俗而又隐忍不发的性格,与对程教授的幽微情愫一以贯之,形成一个完满的自圆其说的形象。但是考虑到男主此前有过几段恋情又不得不为他那种一成不变的审美顿生疑问。若说是初恋男生的纯情尚可,但与几个前任的相处以及对她们的观察还没有改变他一往情深的性情的话也说不过去。小说毕竟是作为第一人称、贴近男主的叙述角度展开的,我们没有看到男人更诚实也许更残酷更深刻的那一面。
当然,文中不乏“我”的自我反思,不过即使貌似赤裸裸的深刻剖析,也不过是厚道的志诚君子之言。相比之下,杨改之的“老俗物”反而更易于取信于人,不仅在于此物的反面形象人设,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更易找到芸芸众生的共同点。
考虑到作者的女性身份,涉及异性心理的内容无法避免隔靴搔痒,而且又是2015年的“少作”本不必求全责备。这似乎也更能折射作者本身的可贵品质,文如其人,信哉斯言。
附带说一句题外话,开始我竟把小说男主当成了女性,以为两人是拉拉,进而猜想是三个女人的微妙复杂情愫。(捂脸流泪.jpg
)
这篇小说的确让我从“若无其事地照常推进每日琐碎的生活”中暂时抽离,进入到最熟悉的文学世界,是一种惊喜,这种感觉很奇妙。好的小说就是会引起人们的无限遐思和缕缕妙想,这是一次尽兴的完美体验。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