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作于2015年8月
难得周末,青桐一大早起来就去买菜,回来便炖了一锅鱼头豆腐汤。
鱼是刚刚超市里现杀现剖的,青桐回到家打开袋子,便见到它怒目圆瞪,周遭还带着血,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城楼上的伍子胥。
热锅,抹姜,下油将鱼头煎熟,随后灌进凉水煮开。乳白色的豆腐一直浸在旁边的盐水碗里,直待水开便要放进去。香菜早已被切开掰成小朵,等着做最后汤面上的点缀。
锅里的汤煮得慢,青桐坐在沙发上等着等着,便发起呆来。
算算日子,家洛也是时候该出差回来了。
他说得也对,他们这两年也该要个孩子了。不然,他这样长年累月地出差,她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每顿做了饭都吃不完。
电视节目看得也腻了,架子上的书越读越没意思:横竖都是些少男少女的故事,说得好像十几二十岁才会有金光灿烂的人生,而人一旦到了三十岁,且又结了婚,这一生都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遇可盼的了。
这时候,青桐不禁想起了香香。
她从小最疼爱的妹妹香香,真是全天下最美最好的女孩子。香香十几岁的时候就那么漂亮,那么招人喜欢,偏生还一点也不骄矜——难怪家洛那时候那么喜欢她。
如果香香也会老,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不,香香怎么会老呢?她那样单纯,那样可爱的人,即使活到了四十岁五十岁,恐怕也仍然是个天真的少女。
不像她这个做姐姐的,二十几岁的时候,心就老得像是饱经风霜的果皮,碰到什么事也不再起波澜了。
那时香香刚出意外死了不久,家洛的公司就破了产,带着一帮人求上门来,要投靠她父亲。霍老先生对家洛他们那帮人出奇的大方,尤其对家洛,简直亲如翁婿一般,搞得青桐都有些替父亲羞赧。
后来家洛频频地来找她,许多从前不敢说的甜言蜜语都说出了口。
有时青桐觉得日子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回到了家洛与香香相识以前。那时,她也曾有过与家洛眉目传情的时日:那时候的她常常坐在窗边,期待着书桌上的手机那轻轻的一震。有时候手机总也不震,她着急得不行,心里转了几万遍“再也不要理他”的念头。等到他发消息过来,她却又假装没听见手机的声音,磨磨蹭蹭老半天才去看消息,只有那忍不住砰砰乱跳的一颗心,才泄露了她竭力掩饰的欢喜。
直到后来家洛认识了香香,故事便陡然转了一个弯。
青桐还记得,自己那时突然失恋,却又被所有人误会为“嫉妒自己亲妹妹”时,那伤心绝望到极点的感受。她发着高烧愤而出走,却又遇到上了心怀不轨的歹徒,几经周旋才侥幸逃生。
当时的家洛,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却还是牢牢牵着香香的手。
最后,等青桐披上婚纱嫁给家洛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命运竟然绕了一个弯,又把她原本期望的东西,还到了她手中。
可人生却仿佛就在那一刻终止了。
起初的几年,她与家洛仿佛心照不宣一般,谁也没提起过香香。青桐也不再事事自己去闯,也学着其他做了妻子的女人那样,开始躲在家洛背后,替他打点衣食,有时也跟着他去出差,帮着些琐碎的忙。
她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诚如所有人看到的那样。甚至她还比别人家的妻子多了几分信心:她知道,像家洛这样爱惜羽毛的人,总不会出轨的,更不至于哪天会抛下她。
后来还是家洛说起:“青桐,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是一个好妻子——我以为你总会做一个女强人的。”
“我也不敢相信。”青桐笑,“从小我就觉得,我和香香会是完全不同的人。哪知遇上了你,我便成了另一个她。”
自嘲的语气,在家洛听来,倒像是真情告白。
“青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往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他说这话时言辞恳切,倒像是入团入党时慷慨陈词的那一番宣言。
青桐听着,却觉得倦了。
从前与他暧昧不明的时候,因为他随意的一句话,她都能解读出一千种暗示,望着他的时候,她不知脸红了多少次。后来他句句情话都挑明了说,他正儿八经地赌咒发誓说往后都会对她好,她反而觉得不是那个滋味儿了。
有时她宁愿当年出意外的是自己,让香香活下来陪家洛过这漫长的一辈子。反正香香是个没有灵魂又容易快乐的人,总不会像她这样,多活一天,就感觉自己又在棺材里躺了一天。
不,她注定做不了死的那个人。因为她是霍青桐啊。放在同样的情形下,美丽脆弱的香香会如泡沫般碎裂,而她却总能撑下来。
也是因为这样,当初家洛才不爱她吧。
也是因为这样,后来家洛才娶了她吧。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受了委屈从来不说,喜怒哀乐都像一笔笔帐似的刻在心里,身上似乎总带着几分悲剧英雄的意味。
若说勇敢与聪慧,她比一般的女人都要多。
但也恰恰是这多出来的几分聪明,提前杀死了她。
聪明这东西,和烹饪时的调料一样,不宜过量。大火浓汤,重油多盐,往往都做不出最合宜的味道。
以前的老师和朋友们一定没有料到,青桐自己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她会变成淹没在庸常生活里的陈太太,会百无聊赖地把电视节目看到腻,把架子上的书看到烦,周末起床无所事事,只好煲一锅汤等丈夫回家。
这时,家洛打电话回来了。
“青桐。我飞机误点了,可能半夜才会到。你今晚先睡吧,给我留个门就好。”
青桐拿起听筒,慵懒地侧靠着沙发:“嗯,好。我已经炖了汤,等会儿会放到锅里保温——你晚上随便喝一点吧,飞机上肯定没什么好吃的。”
絮絮说了几句,临近挂电话的时候,青桐忽然叫了一声:“家洛。”
“不如……”青桐顿了顿,像是背负了极大的决心,“我们要个孩子吧。”
挂断电话的时候,汤也差不多煮好了。
青桐给汤里加盐,加一点尝一口,直到味道合适了才把绿油油的香菜撒上去。
汤汁浓白香醇,里面的鱼头早已经炖烂了,再也看不到它被宰杀时那万般震惊而又不甘不愿的双眼。
把鱼汤盛出来的时候,青桐无端端想起,好久以前,她曾在王小波的书里读到的一段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青桐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失恋时,独自发着高烧愤而出走的情形。
已经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
年轻时,胸腔里总像是烧着一团火,好像前头总有个声音在唤着自己。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去追求美好,相信崇高,每天清晨会为了某种突然想到的可能性,而兴奋地醒来。
屋子里空荡而安静,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温暖——竟然不知不觉又到了中午了,莫名其妙又消磨掉了半日。
青桐小心翼翼地把电锅调到“保温”档,打开电视制造出一点声响,然后坐到桌前,慢慢地品起了自己刚炖好的鱼汤。
年少时的种种,就像是发了一场梦,蓦然惊醒时,第一反应不过是翻个身掖好被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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