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作于2019年2月
(一)
我和敦儒在餐厅卡座里坐了快两个小时,正餐和甜点都早已吃完,咖啡和茶也已经续了好几轮。
我透过卡座的隔板不断地向外看,那张桌子始终是空的。
“你确定他会来?”我不放心地看了敦儒一眼。
“错不了。”敦儒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托人查到的,杨爵士的飞机是昨晚到的,然后他秘书就为他订了这张桌子。不知是约了什么要紧的人,总之他今天一定会出现。”
“可是我们这样去堵人,难道不会……”我迟疑。
“为了你哥哥,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么?”敦儒一句话堵住了我。
是啊,为了哥哥,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我哥哥自从和郭氏集团的大小姐结婚后没多久,便从岳父那里继承了产业,一切发展顺风顺水,很快成了当地叱咤风云的金融巨子。哪知这两年局势动荡,政策高压下,哥哥一时误入圈套,如今竟被人安上金融诈骗的罪名,稍有不慎就要身陷囹圄。
哥哥如今出入不便,我和敦儒便老远赶来与嫂子一家人商议。求人的电话打了一个多月,联系到的人要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么是客套几句便推三阻四。昔日哥哥家里门庭若市,一朝遇上麻烦,哥哥的名字便成了烫手山芋,各路亲友避之唯恐不及。
都说真心不怕火炼,可世上的许多事,大抵还是不去戳穿为妙。若是有得选,谁愿意拿这邪火去试炼自己周遭有几分真心呢?
绝望之际,我们这才想到,亲朋故旧里,倒是有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人物,这回十有八九可以帮得上忙。
这个杨改之,是我嫂子从前的义兄,即她父亲郭伯伯的养子。杨先生早些年的经历很是跌宕起伏,后来在一番奇遇下,他竟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基业,在世界范围内都颇有影响力,甚至在欧洲受封了一个荣誉爵位。
杨先生现在的生活,就是携着夫人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闲来做些慈善。以他现如今的财富地位,摆平我哥哥的困境不在话下。可我们想请他出面为我哥哥消灾,光是打听他的下落这一项,就殊为不易。
虽说杨先生是郭伯伯的养子,但我嫂子年少气盛时曾经闯下大祸,害得杨先生出意外成了残疾人,嫂子的母亲一味维护嫂子,他们一家也因此与杨先生结怨。后来嫂子嫁给了我哥哥,生活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自是无暇他顾。从前识于微时的如杨先生这样的旧友,更是疏于来往了。
富贵时将人抛诸脑后,落魄时却想起来求援,所依仗的不过是最初父母辈积累下的一丁点情分。人在给予和付出时,时时记挂着适可而止,而在伤害和消耗时,却又总是觉得那点昔日情分理应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念及此,我不禁替全家人赧然。
好在我丈夫敦儒有些人脉,前两周才得知杨先生要回国,便尝试通过公司秘书约见他,不料一次次都被打回。无奈之下,敦儒只好探听了杨先生的行踪,今天一早就带我来了这间餐厅,准备直接当面求人。
我担心杨先生仍然记恨我嫂子连累他残疾的事,不愿对我哥哥伸出援手。可敦儒劝我,即使豁出脸面,也该一试。我虽然知道不得体,但也知道,这的确是我哥哥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我正垂头丧气,面前的敦儒突然拍了拍我:“有人来了!”
我抬眼一看,不禁惊讶得挺直脊背。
坐在那张桌边的,不是别人,却是我的嫂子郭芙。
(二)
我嫂子这个人,在外人眼里骄纵跋扈,但其实她胸无城府,对亲近的人都是掏心掏肺的好。此番她来这里,想必也是和我们同样的目的。
我方欲起身相认,却被敦儒一把拉住:“我们先在这儿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此刻已经过了饭点,餐厅里十分安静。我们的卡座在暗处,外头的大堂并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而我们却可以透过隔板看到外面,甚至能听到外面交谈的声音。
不一会儿,那人便来了。
我少年时曾见过杨先生,他那时便轮廓英挺、剑眉星目,俊美得犹如画中少年。那时他尚未发迹,由于出身寒微而时常受挫,浑身便自带一股落拓不羁的气质。
如今的他已届中年,在事业成功的烘托下,眉宇间的那股叛逆与玩世不恭,也尽化作了明亮与磊落。
都说际遇造就人,人却也能造就际遇。
手握一把烂牌时怨天尤人自是常情,而将一手烂牌打好之后,再桀骜不驯的人都自有一番器宇轩昂。即使故作脱俗,这份浑身上下的春风得意,却是盖也盖不住的。
与杨先生的轩昂气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嫂子此刻的小心翼翼。
服务生递上餐牌,杨先生礼貌地让她先点。嫂子看着杨先生的眼色,低声向服务生说了些什么。她始终不曾直视杨先生的眼睛,神情宛如做错事的小孩子。
我忽然听到敦儒叹了一口气。
“芙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敦儒苦笑,“真是难为她了。”
说起来,我的丈夫敦儒、他的弟弟修文、我的嫂子郭芙,以及如今功成名就的这位杨先生,他们四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旧友。我嫂子在少女时便生得明艳动人,加上身家显赫、父母疼爱,一时便成了城中最耀眼的玫瑰。敦儒他们兄弟二人,都曾猛烈追求过我嫂子,也或多或少,都与我嫂子有过一些暧昧。
我与哥哥认识他们这帮人的时候,他们这一团乱麻的关系刚刚才理清,我与哥哥便恰如其分地填补了他们情感上的空白。我曾经看过一篇矫情的校园小说,里面说到:青梅竹马的人往往没办法在一起,到头来只像是替另一个人,在对方生命里走了一遭。这话说得矫情,却又难免令听的人耿耿于怀。
她替我在我丈夫的生命里走过一遭,走得那样趾高气昂耀武扬威。试问哪个女人不会介怀,自己在爱人生命里缺席的那些时刻呢?
我在刚恋爱的时候极度缺乏安全感,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敦儒,心里还有没有惦记着他的初恋芙妹。当时的郭芙还不是我嫂子,她也是刚刚开始和我哥恋爱,我们两边都正是情意胶着的阶段。我不知那时的哥哥,是否与我有着同样的焦虑。
我每次这样问,敦儒便笑我傻。后来见我态度认真,他终于正色回答我:“我要是问我还喜不喜欢她,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了。但你要是问我心里还有没有她,诚实地说,我心里的确还有她。”
见我气得不愿再说话,敦儒又缓缓说道:“我喜欢了她那么多年。每次回忆起那些时候,她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心里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现在的这个人。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的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此刻还有其他的想法。我说过从今往后只爱你一个,阿燕,你知道我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敦儒一向稳重寡言,这算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浓情蜜意的一番话了。
也是由那时起,我决意抛开心结,好好与敦儒构建独属于我们的记忆。
此刻我听到敦儒的口气里颇有怜惜的意味,脑子里灵光一闪,悄悄打量起了坐在前方桌旁不动声色的杨先生:“诶,见我嫂子这样,连你都心疼了,那他会作何感想呢?”
(三)
“他和我怎么一样?”敦儒叹了口气,“他从小心肠就硬得很。而且他一向是很讨厌芙妹的。”
“这倒是奇怪了。”我讶异,“你和修文都把你们的‘芙妹’捧得公主似的,杨先生也和你们一起长大,怎么偏偏就讨厌她呢?照理说,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生活,应该没道理不注意她吧?”
“姓杨的是个怪人。”敦儒一哂,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自少年时代起便未曾消弭的偏见,“那时候我和修文每天费尽心思讨好芙妹,他就总是在旁边冷嘲热讽,好像多看不起我们似的。可是有一回我们一起坐船出去玩,我和修文一直在船舱里打闹,我无意间往外一看,竟然看到他和芙妹并肩坐在船头,聊得不知道多开心,气得我们后来想尽了办法作弄他……之后又有一回,芙妹被我和修文缠得烦了,就把我们都赶走,故意只对他一个人态度温柔。我临走时,见到杨某人两个眼圈都红了,就那样眼巴巴地看着芙妹……”
竟然还有这样的画面。敦儒隔了这么多年还记得真切,想来当时应该是气极了。被荷尔蒙驱使得头脑发热的少年,即使对亲生兄弟也未见得可以宽宥,对这样的外来竞争者,只怕是恨之入骨。
“听起来,杨先生当年还是对我嫂子很有兴趣的嘛。”我笑道,“你就不许他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想引起郭大小姐的注意么?”
“但是,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敦儒耸了耸肩,“郭伯伯一度都想撮合他和芙妹在一起,谁知道两个人都坚决不肯,而且反应都相当激烈。没过多久,他们两个人就各自恋爱了,然后一直也没什么交集,直到那次意外……”
对了,那次意外。
我往外看去,如今的杨先生容貌英俊、气度雍容,一身笔挺的衬衫西装裁剪得宜,衬出颀长健秀的身形。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他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大半截手臂都没有了。
杨先生是个一眼可见的,真正的残疾人。而这一切都是拜我嫂子所赐。
这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天大的误会。我嫂子那时候年纪还小,脾气极其暴躁,争吵盛怒之下,就把杨先生推出了马路。杨先生在交通事故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只不过右边手臂受伤严重,不得不截肢了。
事后方知两人的争吵原是误会一场,嫂子的父亲郭伯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嫂子的手臂也折下来,向杨先生谢罪。杨先生出院后,也险些起诉我嫂子故意伤害,但没多久又撤销了诉状,甚至请郭伯伯不要再责怪我嫂子,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敦儒跟我说,杨先生少年时,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至今我们谁也不知道,杨先生当时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为什么竟然没有报复我嫂子,为什么就这样悄然离开了。
待服务生呈上牛排,我嫂子见杨先生使用刀叉不便,于是将盘子端到了自己那里,亲自把牛排切成小块之后,才把盘子推回杨先生面前。等杨先生拿起叉子吃了第一口,她这才开始吃自己点的那份三文鱼。
敦儒见我嫂子姿态这样卑微,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杨先生吃了几口之后,动作便停了下来,仿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嫂子,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嫂子无意间抬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一时间,嫂子窘迫地低下了头:“……这样看着我干嘛?”
杨先生淡淡一笑:“你和我记忆里的郭大小姐不大一样了。”
嫂子低着头良久,不再出声,也停下了切三文鱼的动作。不一会儿,我隐约听到她啜泣的声音。
“……对不起。”
嫂子突兀地道了一声歉,便径自拿了餐巾纸,拭去脸上泪痕。杨先生见状却无动于衷,伸手叉了一块牛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我今天时间有限,吃完饭就该去接我太太了。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你知道,我是来求你帮忙的……求你救救阿齐。”嫂子低下头,说话间,又抬手拭去眼泪。显而易见,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对她来说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
我感动于嫂子对我哥的赤诚,正要起身出去帮腔,敦儒又拉住了我:“不要打扰他们。”
我一怔,转头看到敦儒凝重的神色,这才明白了几分。
敦儒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桌的一举一动。想来,他年少时一定也在这个心爱的女孩子面前,受过许多类似的屈辱。但他生来有些迟钝,性格也不如杨先生激烈,许多事情就这么一笑而过了。此时此刻杨先生与郭芙的对峙,倒像是让敦儒看到了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
或许少年时的敦儒也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一定要让那个艳若桃李、高高在上的芙妹,像这样卑躬屈膝地在他面前哀求一番。
这些少年郎啊,都曾经那样敞开心扉地爱着那个姑娘。只可惜当时爱得太辛苦,这一路的心酸血泪,终究凝成了回首时无论如何也抚不平的伤口。纵使如今,他们都各自有了幸福生活,可一旦到了某些特定的场合里,到了某些特定的人面前,往昔的委屈和不甘心,仍旧会不可抑制地一拥而上。
大概,爱与恨,果真是一段感情的一体两面。
(四)
“好,我帮你。”
杨先生咽下嘴里的牛排,喝了一口红酒,轻轻笑道:“我已经看过他那个案子了,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我出面联系几个人,再投一笔钱进去,那个项目就可以继续运作,以后也不会再惹上官非了。”
数日以来让我们全家焦头烂额的官司,到了他这里,竟是这样轻描淡写。
我听得激动不已,眼见嫂子也感动得泪凝于睫:“真、真的么……”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杨先生忽然敛起了唇畔的笑意,正色望向我嫂子。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嫂子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
“那你听好了。”杨先生的眸光渐渐收紧,带着三分寒意,七分肃然。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高傲的下颚线仍旧弧线完美,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容宛若刀削:“我要你向我下跪道歉——为当年所有的事情。”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杨先生。十几年前的那个稚嫩俊美,而又倔强执拗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这副躯壳里。他眉宇间那份属于“杨爵士”的磊落自信,顷刻间一扫而空。
听杨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我心中一惊,再看敦儒时,他已经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我害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连忙伸手拽住了他。
我嫂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她二话不说,推开座椅就跪了下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嫂子嘴唇发白,面朝着杨先生,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只要你愿意出手救阿齐,就算……就算你叫我向你磕头认错都可以。”
说完,她便磕下头去。
时间有一刹那的凝滞。
短暂失神后,杨先生连忙起身,用仅有的手臂将她扶起,眼里的那一点轻薄与戏谑霎时间荡然无存,方才的磊落与稳重再度找到了归途:“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你别当真。阿齐是你的丈夫,更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救他呢?”
说完,他便低下头捣弄了一会儿手机,然后把手机屏幕送到我嫂子眼前:“你看,我早就打过招呼了。这不是没事了么?”
我嫂子望着手机屏幕,愣怔半晌,整个人竟似石化了一般。
“大武,我早知道你们夫妻躲在里面。出来吧。”杨先生望向我们这边,轻轻一笑,“你们不用担心了,问题已经解决了。”
我霎时间脸颊发烫,敦儒也一样。我们慢慢走出去,向我嫂子和杨先生点头致意。
我伸手搀住嫂子,嫂子的神情依旧是愣愣的。她缓了几秒钟,又郑重地望向杨先生,深深地说道:“杨大哥,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你,但你以德报怨……”到这里,她竟说不下去,语声哽咽了起来。
我从桌上拿来纸巾给嫂子拭泪。回头只见得杨先生微微一笑,此刻的神情才是真正的云淡风轻。
他低头望向她的双眸,唇畔是温煦的笑意:“芙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就像兄妹一样。只要你以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嫂子又是一怔。
见嫂子怔怔的并不答腔,敦儒便出言打圆场:“说什么话这么见外呢?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坐船出去玩的情形,真难得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还能聚在一起。”
杨先生淡淡一笑,仿佛是听了一桩和自己全然无关的往事:“大武,你记性真好。”
我嫂子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杨先生仿若征询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没有任何回应。沉默几秒之后,杨先生便拿起了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单已经买过了,你们可以再坐一会儿。”
直到杨先生走出了餐厅,我才听到嫂子轻如蚊讷的声音:“没有……”
“嫂子,你说什么?”我不解地望向她。
嫂子终于抬起头来,空茫的大眼睛里已然蓄满了泪水:“我从来也没有讨厌过他……从来也没有。”
(五)
哥哥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摆脱了这场官非。事情结束后,他立即备了大礼,要带着我嫂子去登门拜谢杨先生。我见嫂子神色恍惚,便主动提出陪同前往。
那天在餐厅里见到的事,我与敦儒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遗憾的是,这次登门拜谢,我们并没有见到杨先生本人,只是与深居简出的杨太太打了个照面。
这位杨太太虽比杨先生大了五六岁,却长了一张清丽的童颜,看上去倒像是与我和嫂子一般年纪。杨太太早年是娱乐圈中人,因不谙世事而屡屡被同门师姐陷害,后来还遭遇了师长的性侵,在重重打击下被迫息影退圈,真算得上命途多舛。好在有同样命运跌宕的杨先生与她携手度过难关,两人历尽艰辛,总算成了一对佳偶。
外面不知道的人,总以为“姐弟恋”的女方必定是像妈妈一样照顾着男方,殊不知杨太太的个性温婉柔弱,许多时候都是杨先生在一力照顾着他太太。
“真是不巧了,他这两天在外面参加一个活动。”杨太太的声音温婉柔顺,语速缓慢,叫人听了心里安定,“太贵重的礼物我也不能收,你们的心意我替他收下了。”
稍微喝了杯茶,我们一行人便起身告辞,杨太太倒也没有特意留客。只是出门的时候,我嫂子主动朝杨太太伸出了手,杨太太也礼貌地伸手与她相握。
“对不起,以前我对你和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嫂子诚恳地低头道歉,宛如一个笨拙的孩子。
杨太太闻言,微笑着轻轻拥抱了她:“没什么,我们早就不记得了。”
我站在旁边看得真切,杨太太是一派的神情自若,而嫂子的双颊却一阵阵地发红。
看来,过往的心结,在有些人的世界里早已被岁月抚平,而在有些人的世界里,终此一生,都会留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泥泞。
从杨家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夕日欲颓,一整片潋滟的粉红色浸润得云霞璀璨。哥哥掏出车钥匙向不远处走去,我望着他的侧颜,忽然觉得这轮廓像极了那天走进餐厅时的杨先生。或许当人摆脱愁苦、意气风发的时候,神情本就是相似的吧。
前些日子的愁云惨雾恍若一场噩梦,在此刻终于彻底消散了。
等哥哥开车过来的时候,嫂子望着天边的晚霞出了神。
“大武。”她忽然回过头来,唤敦儒儿时的昵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敦儒了。
“诶?”敦儒也是一怔。
“你那天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坐船出去玩的情形……”嫂子轻轻问道,“那天的晚霞,也是这么好看吧?”
“嗯……是吧。”敦儒一时竟有些紧张,“那次我一直和修文在船舱里打闹,没怎么注意外头。”
“好吧。”
嫂子轻轻一笑,叹了一口气:“看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看过这样的晚霞。”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天边那璀璨的云霞宛如蘸了颜料的丝绵,潋滟的色彩随着天空的脉络一点点蔓延开来,终于迎来了最绚烂的时刻。
坐上回家的车之后,她始终沉默地望着车窗外。而我们的车一路往归家的方向行进着,直到晚霞渐渐落幕,直到夜色渐渐深沉,直到漫天光影都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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