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作于2015年12月
(一)
飞机起飞前,我又收到南茜发来的消息。
“阿Joe,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等你回来。”
自从我上次说了分手,这些天以来,南茜就在轮番轰炸我的邮箱、电话信箱和各大社交网络。不管我打开什么页面,一登录账号准能看到她的头像冒出来。
即使我现在不爱她了,每次看到她头像,我仍然不得不承认,南茜是个美女。
好在春假来了,恰逢我干弟弟景睿回国办生日宴。好几年没回国的我,正好以此为理由,忙不迭订了机票回家,顺便甩下南茜给我的这个烂摊子。
“卓青遥先生?”漂亮的华裔空乘小姐走到我座位边上,微微一笑,“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请您关闭手提电话好么?”
(二)
我不是个浪荡的男人,却也不是个毫无情趣的男人。
下飞机前,我已经要到了空乘小姐的联系方式,并且说好下次有机会一起出来喝杯东西。
在国外读书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男人和女人一经看对眼,便开门见山,各取所需共享欢乐,待感觉散尽便各奔东西——省时又省力。
都市生活这样繁忙,这家不行就换下家,谁还陪你慢工出细活?
真要有谁痴心不改,守了个地久天长从一而终出来,那都是足以上新闻的了。
我推着行李车走出来,便看到景睿在出口外头向我招手。
我和景睿这几年都在美国念书,不过我在东岸,他在西岸,平时大家都忙得很。我们要想在国外要见上一面,一点都不比回一趟国容易。
景睿身后,跟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转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镶着浅浅的花边,素雅大方,而又美丽灵巧。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遥哥,好久不见!”景睿一上来就给我一个拥抱,旋即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听说你研究生都快毕业了?女朋友还是那个苏珊么?”
“早就不是了,我现在单身。”我无奈地笑笑,转而望向景睿身后的小姑娘,“这是……?”
我差点以为这是景睿的女朋友,好在景睿及时打断了我。
“你瞧瞧你,多久没回国,居然不认识小绮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定睛望向这个马尾辫少女——敢情这竟然是景睿的妹妹谢绮?我申请交换生出国的时候,她才刚念高中,活蹦乱跳的,一点女孩子样儿都没有,真是士别三日。
谢绮大大方方地上来跟我握手打招呼:“青遥哥哥,你居然认不出我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绮,你现在也念大学了吧?”
谢绮点点头:“考完高考还以为解放了呢,谁知道大学一点都不好玩!”
她纯真的神态仿似清新百合,我竟然心里一动。
(三)
回国没两天,景睿的生日就到了。
我问景睿为什么今年要专程回国办生日,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母亲萧阿姨的安排。
景睿的母亲萧阿姨是我母亲的闺蜜,当年医院产房里认识的。
说来也巧,景睿和我弟弟原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我弟弟后来没保住,我母亲就认了景睿做干儿子。这些年来,我们两家亲得就像一家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这位萧莅阳阿姨,向来是个活得心不在焉的人。
据说萧阿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自由浪漫的文艺女青年——她曾经和一个大马富商的儿子未婚同居,后来双方家里都不同意婚事,她才迫于压力,勉强嫁给了谢玉叔叔。
嫁人的时候,她已经怀了景睿。所以景睿生下来就跟她姓萧,而后来生的女儿小绮,才跟着谢玉叔叔姓谢。
在他们那个年代,未婚同居怀孕,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直到现在,还有些知道往事的三姑六婆在议论。而萧阿姨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向来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
她平时也不出去工作,只是在家读读书弹弹琴。升官发财、交际应酬的那些烦心事,一律交给谢叔叔去做。
谢叔叔娶了萧阿姨,倒也算赚了一笔。虽然当年人人都在背地里耻笑谢叔叔,可事实就是谢叔叔从此攀上了岳父的高枝,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科员,混到了如今的政府要职。
这么多年来,谢玉叔叔待萧阿姨,始终如珠如宝。萧阿姨在娘家的时候做的是公主,嫁了人之后,仍然被捧得像公主似的。
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放在当今这个时代,简直不可思议。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萧阿姨好像根本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数十年如一日地对谢叔叔摆着一张骄傲的扑克脸——谢叔叔却从未着恼过。
单冲着这一点,我也是佩服谢叔叔的。
(四)
景睿的生日宴,订在我家开的连锁饭店天泉山庄。
还没开席,我手机就震了起来。我打开邮箱,果然又是南茜发来的消息:“过几天就是我们认识一周年纪念日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看了开头就觉得心烦,便皱着眉点了“退出”。
说起来,南茜这女孩,也是挺矛盾的一个人。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骄傲得像只天鹅,恨不得把下巴扬到太阳系以外。那时候听人说她对我有意思,我还不太敢相信。
自打确定关系之后,南茜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没事就喜欢缠着我陪她说些有的没的,连我晚上几点睡觉都要跟她汇报。
起初我也很有耐心,时间一长,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人家说,男人和女人的timing永远不能同步,这就是所有爱情悲剧的根源。当我已经心灰意懒的时候,南茜却开始热情似火,竟而对我苦苦哀求起来。
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我一周没回她一句话,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纠缠不休,丝毫不管我看到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明知道黏腻拖拉是无补于事的,为什么还要白白破坏回忆里的美好气氛?
看到我皱着眉头收起手机,坐在我身边的小绮倒像是来了兴趣。借着我顺手给她倒果汁的机会,她便凑过来笑吟吟地问我:“嘿,刚才发消息的是你女朋友么?有什么疑难杂症,我可以帮你解决!”
我抬起头,对上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禁笑了出来。
(五)
反正景睿的生日宴不外是几位长辈相互敬酒寒暄,无聊得很。我便起了兴致,索性与小绮聊了起来:“我已经说了分手,可这个姐姐总缠着我,你说该怎么办?”
“不理她不就好了?”小绮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没理她啊!”我说道,“这都一个多星期了,她还在发个不停,像自言自语似的。”
“那我猜……”谢绮笑道,“这个姐姐一定很喜欢你。”
我笑了笑,低头喝了口红酒,没出声。
“你和她是怎么在一起的啊?”谢绮歪着脑袋,满脸的好奇。
我本来早已懒得去回想这些,可谢绮这小姑娘可爱得让人不忍心拒绝。
“最初,好像是她闺蜜跑来跟我说,她对我有意思。她长得挺漂亮的,系里追她的男生可不少。我那时候已经和前一个女朋友分手了一段时间,每天生活都很无聊,也不怎么修边幅——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对我感兴趣。”
后来,我试探性地约南茜吃了几次饭,她就开始暗示我给她送礼物,贵的还不要,要的是“心意”。
“心意”是什么我可不懂,所以我还是往贵了送。
结果我发现她收到什么都会很开心。如果收到的是衣服首饰,她第二天就会穿戴给我看——受到如此重视,我自然也有点感动。
总之,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互动了一阵子,时间一久,大家就觉得我们是一对了。
谢绮认真地听着,笑而不语。
我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渣男?”
谢绮摇摇头:“男孩子嘛,在被对的人收服之前,总会有一个不成熟的阶段。你看我爸对我妈这么好,你以为他天生就是个情圣么?”
我不禁瞟了谢玉叔叔一眼,疑惑道:“你该不会要告诉我,谢叔叔在外面有女人吧?”
谢叔叔年轻时便面如冠玉,如今人到中年,俊俏容颜平添成熟气韵,头发仍旧茂密,身材仍旧颀长瘦削,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文尔雅的气度。像他这样的男人,如果说外头有十个八个的小姑娘主动贴上来,我倒也丝毫不觉讶异。
“呸呸呸!”谢绮瞪我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妈之所以能把我爸治得这么服服帖帖,里面是有学问的!这么多年,我爸一直都担心我妈会不要他,我妈却也不急着表忠心,时不时还闹点无伤大雅的小情绪,让我爸哄她。你听说过‘鲶鱼效应’么?挪威的渔夫为了保证沙丁鱼的鲜活,会在鱼槽里放上一条鲶鱼,沙丁鱼如果不拼命游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惊讶地看着谢绮,完全想不到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一番宏论。
我刚想回应几句,包厢的门便打开了,一对我从没见过的青年男女走了进来。我刚想问他们是不是走错房间,便听到那女孩子清清楚楚地朝景睿说道:“哥哥,生日快乐!”
包厢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六)
景睿也愣了一下,站起来看着那个女孩子:“你……你是在叫我?”
我不禁注意到,这女孩浓眉大眼,皮肤光亮,整个轮廓确实和景睿如出一辙。
谢叔叔和萧阿姨的模样,都是很漂亮文雅的——就像小绮这样。景睿却是骨架宽、模样俊朗,从小就不像他们两个。或许,景睿长得更像他的亲生父亲吧。
果然,女孩子旁边的那个青年男子笑吟吟地开了口,而他眼里望着的却是萧阿姨:“萧阿姨你好。这么多年来,我可是经常听我叔叔提起你呢!”
大家闻言,便都望向萧阿姨。
萧阿姨此时却有些愣愣的,几秒后才说出话来:“你就是阿暄,对吧?你和念念都坐,坐吧。”
大家都坐了下来,萧阿姨却仿佛很紧张似的,一直心神不定地低着头。
倒是谢叔叔主动开口问:“阿暄,你叔叔这次也来了么?”
那阿暄摇摇头:“叔叔病得很重,住在吉隆坡的医院。他希望我和念念能把景睿带回去,跟他见上一面。”
谢叔叔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转而望向萧阿姨:“莅阳,你觉得怎么样?”
萧阿姨依旧垂着头:“这我可做不了主,要问景睿的意思了。”
难怪他们这次专程把景睿叫回国办生日宴,原来真是有重要的事情。可怜一头雾水的景睿,现在还在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念念”,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大家的反应看,除了谢叔叔和萧阿姨,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两位不速之客会出现——就连景睿这个主角,事先也全然蒙在鼓里。
包厢里的气氛突然安静得有些诡异,连我都能嗅到空气里的尴尬。
(七)
过了一会儿,我父亲忽然对谢叔叔说道:“老谢,隔壁包厢今晚有熟人来,我过去打个招呼,你们慢慢聊。”
说完他竟带着我母亲起身离开了,起身前还看了我一眼。
我自然识趣,便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正当我爸妈在和隔壁包厢的客人寒暄着,我手机忽然又震了起来。我便走出包厢去接电话。
来电是个不认识的号码,我接起来之后,对方老也不说话。
我还以为是室内信号不好,待我走到室外又“喂”了几声,才听到那端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阿Joe,是我……”
天,是南茜。她上哪里搞到了我国内的号码?
这一次我不仅是不耐烦,而且还带着几分惊惶——我当即想都没想,就把电话给挂了。
挂断电话后,我又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太没礼貌。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拨回去,我便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诶,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一回头,只见小绮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就这样由室内走了出来。我赶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递过去:“你怎么也一个人溜出来了?”
小绮接过我的外套披上,微微扬起下巴:“你们觉得尴尬,难道我留在里面,就不尴尬了?”
我忍俊不禁。
小绮又看了我一眼:“是那个姐姐给你打电话么?”
我点头:“……可我不小心把她电话给挂了。”
面对着谢绮上下打量的眼睛,我脸颊竟有些发热:“好吧,不是‘不小心’。”
谢绮竟然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姐姐真傻!如果喜欢一个人,首先就不能让他看不起啊!就像商场里的衣服,你自己拼命打折让人买回家,还不如让人家一直买不起,就这么惦记着。”
“你懂什么?”我好笑地看她一眼,“小屁孩,你谈过几次恋爱了?”
“我遇到的那些男生,无趣得很!”谢绮说道,“认识没几天就上来告白,被拒绝了就换个目标——有的人还是多线操作的,哪个女孩答应得快,他们就跟哪个女孩好!我才不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
“这也无可厚非吧?谈恋爱本来就是图个开心。”我笑道,“如果碰上个磨磨唧唧的对象,努力半天都没结果,谁能坚持下来?你以为男人真的这么闲?”
“那你说,我爸爸算什么?”谢绮反问我。
我一时语塞。
眼见屋外起了风,我便一面和谢绮说着话,一面推着她往屋内走。
进屋没多远,我便见到谢叔叔一人站在包厢外的长廊尽头,侧身倚着栏杆。他白衬衫的袖口挽起了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修长的手指间正夹着一支烟。
屋外的风把他的额前的头发撩得飞了起来,从他指间飘出来的烟雾宛若云团,更衬得他整个人飘渺不定。
包厢里,萧阿姨和景睿坐在一块儿,那年轻的一男一女便坐在他们对面,四个人正在絮絮地聊着家常。聊着聊着,四个人间或都会有词穷的时刻,包厢里又没有什么背景音乐,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尴尬。
眼看着小绮进了包厢,我站在门边,不禁又回头看了谢叔叔一眼。
他仍旧静静地抽着那支烟,静静地抬眼望着远方。
水墨山河,璀璨华灯,大概都是从对岸远眺的时候,才最好看吧?
小绮说,萧阿姨多年来善用“鲶鱼效应”为谢叔叔制造危机感,堪称驭夫有道。我却觉得,倘若你足够爱一个人,又怎会舍得一直让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
想来,任何的岁月静好,都经不起揭开来用放大镜细看细察。人若能生得愚钝,真可谓是一种福分。
(八)
“所以,景睿决定去见他亲生父亲了?”
“都病成那样了,不去见一面,哥哥这辈子都会遗憾的。”手机屏幕上是谢绮给我发来的消息,“这次我们全家都要飞过去。我也想见见妈妈的初恋——不然就没机会了。”
我不禁好笑:“你们全家都去?难道谢叔叔也去么?”
“当然啊!”小绮立马回复道,“本来只有哥哥一个人要飞过去的,但我爸爸鼓励妈妈也跟着去看看。妈妈起先怎么也不肯去,后来又说,除非爸爸肯陪她一起飞……”
这是什么意思?
萧阿姨的初恋情人重病垂危,本来只想临终见亲生儿子一面,现在却招来了一个旅行团!也不知他那边会作何感想。
更离奇的是,谢叔叔竟然鼓励萧阿姨去大马见她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回小绮一句什么,正当我准备转个话题聊下去,小绮又发来一条消息:“这么多年来,我都以为是妈妈降服了爸爸。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爸爸,早就吃定我妈妈了。”
(九)
他们的航班时间,正好比我回美国的日子早一天。我闲来无事,便主动提出开车送他们一家去机场。
谢叔叔为了陪萧阿姨去大马,好不容易请下了假。
他最近负责的工程,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听说他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前一晚还陪人应酬到深夜,喝到大醉不醒,萧阿姨也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整夜。
我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由于航班时间早,他们两人现在都在后座打盹儿。谢叔叔宿醉还没全醒,现在正靠在萧阿姨的肩膀上,睡颜安详,简直像是个温顺的孩子。谁也不敢想象,他平日里素来是个在名利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萧阿姨顶着两个黑眼圈,时睡时醒。每当睁开眼时,她便下意识地伸手抚一抚谢叔叔的额头,亦像是在照顾一个孱弱的孩童。
这么多年来,萧莅阳阿姨一直都活得像小说里那种典型的苦情女子——起码她自己应该是这么认为的。景睿告诉我,他从小就看到萧阿姨常常在家弹琴读书,时不时还会写几首忧伤的小诗。小绮告诉我,萧阿姨在家时常会闹个别扭,惹得谢叔叔好一番安抚。
我们都知道,萧阿姨当初嫁给谢叔叔,根本就是迫于无奈。这大概就叫做: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而今天,竟然是我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他们夫妇之间的那种溢于言表的浓情蜜意。这简直让我们这些荷尔蒙旺盛的后辈,都觉得自愧不如。
下了车,我看到谢绮一脸兴奋,走路都蹦蹦跳跳的。到了我面前,她便悄悄对我说:“我听那个念念说,她爸爸虽然后来也结了婚,但一直都惦记着我妈妈。而我妈妈呢,这么多年来,好像也一直没放下这段初恋。我感觉自己就要见证一场言情小说里的重逢大戏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头:“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你发现你爸爸早就吃定你妈妈了?”
“是啊!”谢绮说道,“我发现了,哥哥也发现了,可是爸爸妈妈他们自己还没察觉呢!但是不用着急,妈妈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我斜她一眼:“你这也能看出来?”
小丫头故弄玄虚地朝我眨了眨眼。
临入闸时,谢叔叔大概是因为宿醉未醒,竟一不小心被行李箱绊了一个踉跄。
一旁的萧阿姨眼疾手快,赶忙半扶半抱地搀住了他。我去帮忙扶行李箱,正好听到萧阿姨低低地对谢叔叔说了一句:“对不起。”
“莅阳……”只见谢叔叔揽着萧阿姨,轻轻摇了摇头,温柔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过去的事,不怪你。”
萧阿姨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紧紧地与谢叔叔十指相扣。
这一牵,他们的手便没有再分开。
我忽然理解萧阿姨为什么非要谢叔叔陪她一起去大马了。
这么多年以来,萧阿姨对人对事,早已习惯了心不在焉。现在,她全情投入的过往,她恋恋不舍的回忆,通通都摆在了眼前……她竟反倒开始无所适从起来。
这时她才发现,她身旁唯一可以抱紧的浮木,只有谢叔叔而已。
或许,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在眺望河对岸的美景时,才会在心中浮现起万马奔腾的盛景。若是等年纪大了再走到同样的地方,便会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只懂得远望,却早已失去过桥的决心了。
(十)
春假结束回到美国后,我主动约南茜出来见了一面。
南茜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得多。一杯咖啡喝完,我们对着彼此微笑,竟然如老友般轻松。
“所以,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南茜拨了拨鬓边的头发,笑得云淡风轻,“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
我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如实作答:“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上次我生病醒来,发现你来过我家,不仅给我做好了饭,还帮我把房间收拾了一遍……我当时很感动,发誓要对你更好,可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南茜点点头:“我猜到了——确实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有点躲着我了。”
“嗯,这个原因是不是很奇怪?”我有些羞愧,“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不奇怪啊!”南茜笑道,“因为你只把我当做女朋友,我却擅自对你做了妻子才会做的事。我们刚开始在一起得太快了,我忘了要循序渐进。当时我们的亲密度还不够,我那么做,只会起到反效果。”
听南茜这么一说,我倒是茅塞顿开。
感情本是一种良性互动,彼此步调一致,至关重要。若是一方盲目输出,丝毫不顾另一方的接受程度,结果只会徒增反感。
说到底,是我无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却还要靠她来点醒,真是惭愧。
看到我一副羞愧难当的表情,南茜反倒开口安慰我:“你不用自责,我已经放下了。爱情这种东西,就像一场梦魇似的——有一天忽然醒了,便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做出那么讨人厌的事情。”
“不不不,你没有讨人厌,都是我不好……”我涨得满脸通红,赶忙打断她。
南茜摇摇头:“前段时间,是我没有尊重你的心情,一味地骚扰你。其实仔细想想,你对于我来说,我对于你来说,又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呢?我们相处了几个月,都没有成为彼此不可替代的人——这是缘分的错,不是你我的错。”
看来,南茜是真的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了。她又找回了她的美丽精致,她的高傲矜持,她的理性聪慧。
由这间咖啡馆走出去,南茜便又是那只高傲的天鹅。
恢复理性的她,不会再在意我们的爱情,而是会倍加在意自己的姿态。所以,我再也不用做那个负心逃避的渣男,她也再不可能做回那个纠缠不休的怨妇了。
不知怎的,我一面松了一口气,一面却又有点惆怅起来。
(十一)
我跟小绮汇报进度之后,屏幕上跳出她顽皮的回复:“她把你放下了,你是不是反倒有点怅然若失?”
我不禁瞪大眼睛:“你这小丫头,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我真是想不通你们这些人,明明知道对方不是对的人,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在一起,又随随便便说分手?”小绮反问我。
“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是不是对的人?”我哭笑不得,“就说你爸妈吧,难道他们两个就是完美契合的灵魂伴侣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光鲜亮丽与磕磕绊绊,萧阿姨对谢叔叔的怠慢,对生活的敷衍,对万事万物的心不在焉,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对于理想主义的萧阿姨来说,这段婚姻打从一开始便是勉强的。野心勃勃的谢叔叔,大概也从来都不是她的理想型。
可是,他们怎么就守得云开了呢?
“我爸妈,是你羡慕不来的!”小绮回复道,“你说,你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像我爸爸对我妈妈那样有耐心?”
耐心?
我摸摸自己的胸膛——好像没有这玩意儿的存在。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展开一段关系是因为有趣,结束一段关系也只是因为疲倦。“耐心”本身是其次,关键是,若我们对一个人用了太多耐心,就意味着,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
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越是在意感情的程度和姿态。大概只有谢叔叔这样的野心家,与生俱来的底气十足,才能如此的细水长流,如此的不介意姿态吧。
或许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终此一生都无法找到自己的那个所谓的“灵魂伴侣”——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有的人终此一生,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心甘情愿。
(十二)
我想了想,决定调戏她一句:“对别人,我可能真的拿不出耐心。但如果哪天你突然不理我了,我一定会哄到你理我为止!”
这两句话打出来,连我自己都被肉麻得不行,但却又忍不住嘴角的丝丝笑意。
消息一发出去,我就突然反应过来:糟糕,我是中了这小丫头的圈套了!她一开始表现得这么好相处,但我真要开始追她的话,以她的狡黠程度,我指不定会有多少苦头吃呢!
女人的心到底有多难攻克呢?我不禁又想起了萧阿姨。
萧阿姨铁石心肠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纸老虎罢了,一颗心竟是早已被老谋深算的谢叔叔收入斛中。
她心不在焉了这么多年,直到水滴石穿,仍是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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