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刀


  我曾经和朋友讨论过一个问题,说以前小学中学的分班真的好神奇,校方明明只有大家的姓名、性别、生日,却好像开了天眼一样,可以把每个班都分成差不多的样子。

  每个班都有一两个埋头苦读、高度近视的学霸。每个班的后排都有一些不爱学习、吵吵闹闹的男生。每个班都有一两个因为胖或者不漂亮而被大家欺负的女孩子。每个班都有一个贼精兮兮的瘦皮猴。每个班都有那种爱打小报告的讨厌鬼。每个班都有外表收拾得精致干净、异性缘比别人都好的班花和班草。

  就像是,学校在分班前就已经做过研究,才能让所有班级都做到这样均衡多元。

  其实这个问题延伸到国家与社会也是一样:北欧国家的福利制度享誉世界,一样有杀人成瘾的精神病和反社会人格。东亚社会出了名的压抑自律,北美国家出了名的自由散漫,但每个国家都有矜持端正的上流社会,也有藏在黑暗里的底层人民。

  无论自然环境和客观因素如何,每个国家都会有各个种类的人,并不因为你整个国家的文化不一样,就会缺失或者独有某一类人。

  算下来,也像学校分班一样,不同的角色各司其职,组成的社会景观大同小异。

  是不是很神奇,也很可怕?

  看奉俊昊的电影,常常会引发我类似的思考。

  奉俊昊是技巧非常纯熟的导演,无论是灾难题材还是刑侦题材,最终总会立足在讽喻社会现实的落点上。拿下金棕榈的《寄生虫》不会是他导演生涯最好的作品,因为如许多人说的那样,立意太直白了,是一部好的商业片,却缺乏足够的文学性。

  《寄生虫》的剧情非常简单有趣:住在地下室里的一家四口都是无业游民,wifi要靠蹭邻居,仅有的收入要靠做廉价劳工加坑蒙拐骗。一个偶然的机会,家里的哥哥接替中学旧友去给富人家的女儿做英文家教。由于被富人的财富和单纯震撼,于是哥哥一步步编造谎言,想方设法把妹妹、爸爸、妈妈都改头换面包装一番,以各种方式介绍到豪宅里做帮佣。

  穷困潦倒的一家人,就成了这家富人的家教、司机、保姆,全家人都为“脱贫致富”感到喜不自禁。

  由于他们的谎言和套路,原有的司机和保姆都被辞退了,才为他们留出空档。一家人在豪宅里举杯庆祝的时候,抢了司机工作的爸爸忽然提出:不知道那个被他们害得失业的司机,现在找到工作了么?儿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那么年轻,长得又帅,肯定已经找到工作了。

  还是女儿在旁边打断了他们:得了吧,我们自己问题最大,先顾好自己吧。

  人生中总是会有这种不容细思的瞬间。

  当你发现,这个社会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有人爬上来就会有人跌下去。

  你为了生计使用了肮脏手段去抢夺,可是你抢走的也是别人赖以为生的饭碗。别人可能也会穷困潦倒,生活可能就此崩塌,还可能会因此放弃生命……如果你还有一丝未泯的良知,你唯一可以让自己感到舒服一些的方式,就是不继续想下去。

  影片的转折,在于前一个保姆被辞退后的回访。

  那个原本在豪宅中供职的保姆,第一次出场时仪态端庄,还被来面试家教的哥哥错认成了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后来大家发现她在这个家已经时日良久,凡事都做得体贴周到,挑不出一丝破绽——唯一的破绽大概就是男主人说的:饭量太大,每次吃饭都要吃两人份。

  于是主角一家人用了最艰难曲折的方法,才靠编故事栽赃的方式把这个保姆赶走,把自己家的妈妈换进来。

  观众们此时都会猜想,这个端庄又周到的保姆,离开这个富人家之后,大不了就是再去另一个富人家打工。总之她这样的人一定会过得好的。

  可是在那个主人集体出去露营的夜晚,冒雨回访的她满脸伤痕累累。大家才知道,原来她已经被收高利贷的人从住处赶了出来,而且身上都是挨打的痕迹。

  更有甚者,这间豪宅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地下室,里面藏着保姆身欠巨债的丈夫。

  这才是保姆为什么每顿饭都要吃两人份的量。

  这才是保姆为什么费尽心思去而复返。

  主角一家人想尽办法抢走的工作,原来是来自一个更穷困、更凄苦的人。

  甚至在后来两队人马起冲突的时候,他们嘴里仍然叫喊着“主人家这么善良无辜,我们不能这么对他们”,“这个客厅里都是南宫老师的艺术灵魂,你们懂什么是艺术么……”

  你死我活从来都是底层小丑的故事,和高高在上的主人们毫无关系。他们即使生活得再狼狈艰难,都还是会去本能地站在主人家的角度尽心维护。

  影片的大高潮,仍然是那个雨夜。

  由于大雨,露营取消,主人们突然改变计划决定回家。为了抢夺话语权狼狈开打的前保姆夫妇和主角一家,就像是开灯后四散奔逃的蟑螂一样,各自躲进了黑暗里。

  当主角一家历尽周折,终于回到自己平时生活的地下室——他们才发现整个家都已经被肮脏的洪水淹没了。

  这是只有最底层的穷困人民才能体会到的自然灾害。

  住在拥有私家庭院的豪宅里的富人们,只把这场雨看作是一种情趣、一种调节空气质量的方式而已。

  到了第二天,主角一家就收到富人家的通知,一个个都受邀去参加富人家小儿子的生日宴会。前一晚无家可归只能睡在体育馆的主角一家,转眼又要面对上流社会的庭院派对。这一回,谁也笑不出来了,大家也没办法再继续痴人说梦地去憧憬“我们以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

  做家教的哥哥本来一门心思想和自己的千金小姐学生恋爱结婚,以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这个家里。这一天,他在和她接吻的时候却心不在焉。

  憧憬的生活离自己实在太远太远了,何况现在自己还被别人捏着把柄。

  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又要被打回无家可归的十八层地狱。

  于是,主角一家试图去找藏在地下室的前保姆夫妇谈判解决问题,却被发狂冲出的前保姆的丈夫一个个打伤。

  觥筹交错的上流宴会,突然冲出来一个大家从没见过的疯子,拿着刀就往家教身上刺。

  一时场面混乱,终于还是家里的保姆、也就是主角家的妈妈,冲上去和他搏斗。

  双方各有死伤,一地鲜血。

  这时候,男主人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波及受伤,于是抱着儿子要送去医院。他伸手向做司机的爸爸要车钥匙,司机爸爸正忙着为受伤的家教女儿止血,无暇顾及男主人的要求。

  然后男主人便翻开倒在地上的尸体,嫌恶地捏着鼻子避开血污的气味,捡起车钥匙就走。

  “气味”一直是这部电影里的一个线索:主人家的小儿子老早就闻出家教、保姆、司机身上都有同样的气味,男主人说坐地铁的人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主角一家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用的洗衣粉相同,后来才意识到:原来这是居住条件不佳的统一气味,可称之为“穷人味”。

  廉价内裤、穷人酸臭,都是富人夫妇夜晚撩拨情趣时的谈资。他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那些不属于他们的生活,还觉得这些新奇的东西可以激发性欲。

  对于当时尚未逃出豪宅、躲在茶几下无意听到一切的主角一家,这无疑是极大的震撼。

  我看到豆瓣上很多人都在分析,为什么在男主人捡起车钥匙离去的那一刻,司机爸爸会突然发了狂似的,拿起一把刀去把男主人捅死。

  有人说:因为主人家一直表现得很嫌弃他们的气味,司机爸爸觉得受到侮辱,忍无可忍。

  有人说:因为主人家一直都是伪善,其实根本不在意家教和佣人的死活,所以激发了主角一家的自卫和反抗意识。

  这些想法都太片面、太单薄,也太二元对立了。

  导演最高明的一点就是,他并没有去塑造脸谱化的正派角色或者反派角色。大家都是凡人而已,所做的事情都是基于自己所处位置的本职工作。

  富裕的女主人在给做家教的哥哥发工资时,偷偷克扣两张钱,却谎称给出了“更高的工资”。男主人在坐车时不喜欢被司机亲切地过问私事,不喜欢司机说他和老婆之间有爱情,认为这种语言是“越界”的。甚至他们会注意到主角一家身上那种不好闻的气味,所以尽量会离远一点——其实都无可厚非。无论如何,他们都保持了教养,他们本身并没有做任何伤害或者刺激主角一家的事情。

  最后让司机爸爸愤而持刀捅向男主人的,并不是主人一家实际做了什么,而仅仅是因为他们各自是他们自己而已。

  正所谓“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大抵如是。

  我第一遍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喜欢欣赏情节本身,于是在这一幕时惊呼出声。我问我朋友小张:这不是主角一家和前保姆夫妇的搏斗么?主人从头到尾既没有参与战斗也没有伤害他们,他为什么突然要去捅男主人啊?

  小张说:他只是那一刻突然醒来了而已。

  在我迟疑思索的时候,她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起当年的那个保姆纵火案?

  听她这么说,我蓦然一惊。

  两年前震惊全国的杭州保姆纵火案,富人家的保姆因为欠了赌债,偷窃并且典当了主人家的不少财物,后来为了骗取主人家的信任以便继续借钱,于是在家自导自演放了一场火。哪知火势愈演愈烈无法控制,于是保姆独自逃生,留下女主人和两儿一女全体葬身火海。

  事后保姆被捉拿归案,仍旧毫无悔意,反倒是狡辩说自己没放火。

  新闻爆出来之后,大家无不恨得咬牙切齿。更有人指出,被烧死的女主人平时对这个保姆关怀备至,经常会送礼物。

  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无辜葬身火海的这一家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呢?完全是这个保姆罪大恶极,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影片《寄生虫》里,司机爸爸拿刀捅死男主人,也让整个社会觉得不可思议。新闻里都在说:“杀人的金司机平时性情温和,警方很难掌握具体的动机……”

  或许就是没有具体的动机。

  主人家也没做错任何事。

  只是他突然醒了而已。

  这部电影开始让我思考很多事,有关于整个社会结构,有关于愚民教育,有关于我平时在网络评论区看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言论。

  即使被欺负到了头上,即使被剥夺了全部的自由,还能指着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微薄希望,嚷嚷着要打倒那些试图点醒自己的人,嚷嚷着我们要相信那些美好的承诺。

  ——他们就是那样心甘情愿的愚蠢和发自本能的麻木,而这些行为和思维,恰恰是他们作为他们自己的最大正义。

  这个社会需要有明确的等级,这样才会合理运转。这个社会需要被压迫而愚昧不自知的底层人民,这样才会有上流社会的光鲜。这个社会不可能人人都获得幸福和自由,一个人的幸福和自由必定是要靠另一个人的痛苦和拘束去换取的。

  因为幸福自由的名额是固定的。如果举世都是幸福自由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无法运转。

  维持社会运转的,恰恰是日复一日把家里收拾好的保姆,是勤勤恳恳开车的司机,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做着辛劳工作、领着更少的工资的人。所以这个社会需要一部分人永远麻木而愚蠢,需要他们去天真地期待面前那个画出来的饼,这样才能维护这个社会合理有效的运转。

  愚民教育的本质,不过是遮蔽那些人的双眼,让他们忘记,骑在自己身上的精英阶层其实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忘记自己其实早就具备了伤害、掠夺和摧毁的能力。

  由于社会矛盾不可调和,所以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他们不要醒来。

  可惜,在那个暴雨的夜晚,穷困狼狈而天真憧憬的主角一家躲在茶几底下,近距离感受到了富裕的主人家和自己的差距。从前遮蔽视线的障碍和幻象终于被完全移开,原本在生活中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两类人,就这么赤裸裸地、以真正的人的本质坦诚相见——这种差异造成的震撼,足以让人幡然醒悟。

  影片里的主角一家,也只是醒了那么一瞬间。

  持刀捅人的司机爸爸在着魔一般的杀人逃离现场之后,忽然转身拐进了豪宅里的那间无人知晓的地下室。他开始像前保姆的老公一样、像蟑螂一样昼伏夜出,晚上偷冰箱里的食物充饥。他在地下室里诚心忏悔,哭着对被自己杀害的男主人说“对不起”。

  家教哥哥也在被判处缓刑之后,开始幻想以后一朝逆袭,可以买下那栋豪宅,可以让爸爸堂而皇之地从地下室里走出来。

  导演奉俊昊在采访中说:“我们计算过片中的主角要花多久才能买下那套豪宅,结果按照韩国人现在的人均收入计算,他需要整整547年。”

  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憧憬。

  然而主角一家在激烈的冲突之后,在一切美梦终成泡影之后,还需要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们需要给自己一个期待。

  心里有梦想的时候,总是比较容易活下去——哪怕那个梦想只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

  导演全片都用了一种荒诞滑稽的喜剧手法,但故事的内核却悲伤沉重得令人不忍细思。许多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只是面前吊着一根胡萝卜,所以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跑着拉磨的驴。我们又像是挂在树藤上的猢狲,由于位置有限,所以爬上去一个,就一定会掉下来一个。

  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狰狞嗜血的竞争社会。个人的努力通常只对个人本身有好处,对于全社会大都毫无意义。

  所以,永远不能停下来,不能反思意义,既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看。

  活在当下,努力给自己营造一些可以期待的幻影,于人于己,都是一种仁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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