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在我的中学时代,《朗读者》的原著曾风靡一时。我一向不怎么读译文小说,因为二手的语言始终有一层隔膜在。
当年凯特凭借这部影片封后奥斯卡。影片中的她褪去了《泰坦尼克号》的少女丰润,成了命途悲苦的德国老妇。这部片最大的槽点,除了未使用德文拍摄之外,大概就是妆容不走心了——无论是男主角的母亲,还是逐渐老去的凯特,在出镜时都未见几分老态。
剧情倒是简单深刻,起承转合也是标准Feature Film的节奏:男主角米夏在十五岁时,曾与三十六岁的汉娜有过一段情,后来汉娜不辞而别。八年后,在大学里攻读法律系的米夏随教授参观庭审,在战后审判的法庭上重见旧情人,才知道对方竟是二战时纳粹集中营的女看守,曾将无数无辜的犹太妇女挑选出来杀死。
面对法官有关良知的诘责,汉娜理直气壮地反问:如果换了是你,你能怎么做?
坐在听审席的男主角米夏,看到旧情人表现出来的麻木冰冷,被刺激得神志近乎崩溃。而最让他深受打击的,是受害者指称:起初大家都以为,汉娜与其他的女看守不同,因为她常常挑选一些病弱的犹太女孩出来,让她们读书给她听。大家以为,这样的汉娜是更敏感纤细、更有良知的,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保护大家。岂料到最后,汉娜却是毫无体恤地将这些女孩都送上了刑场。
米夏陡然回忆起,在自己十五岁与汉娜热恋的时期,汉娜也曾热切地要求他为她朗读。汉娜会为狄更斯的小说流泪,会为马克吐温的小说大笑,会为劳伦斯的情色描写感到不适。
在激烈的性爱之余,米夏能感受到,在这个少妇诱人的胴体底下,藏着一个完整而层次丰富的灵魂——我想,那大抵才是他真正爱上她的原因。
然而她处理这段恋情的方式,竟像是处理那些犹太女孩一样残忍:她毫无预兆地不辞而别,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让失魂落魄的他在原地自生自灭。
对于她来说,或许米夏也只不过是个用于排遣寂寞的工具罢了?
2.
当其他同罪的女看守,将起草党卫军报告的罪责全都推卸给汉娜,明明大字不识的汉娜,却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当庭拒绝了笔迹对照的要求,宁愿担下这份本不属于她的罪责。
有人说,这也是小说作者试图让人反思的地方:二战前后德国的识字率已经非常高,而二战时德国把全部精力投入战争,因而忽视了一批人的小学教育。汉娜便是这样一个时代造就的悲剧。
很多的事情都是由时代而起,今时今日的我们也只是侥幸生在和平年代,避开了太多艰难的考验罢了。诚如汉娜反问的:倘若她与那审判正义的法官易地而处,让法官处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也未必能做到双手不染鲜血。
在汉娜服刑的几十年里,只有男主角米夏一直在坚持联系她——只有他知道她是冤枉的,他知道她不识字,所以他读了那么多本书,将磁带寄给她听,伴随她度过漫长寂寞的岁月。汉娜也在男主角朗读声的浸润下,开始发奋自学读书写字,一笔一划艰难地给男主角写信,渴望他的一点回应。而他却从未回信。
最后汉娜即将刑满,监狱方面联系了男主角米夏。监狱里的人告诉米夏,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汉娜一直都很乐观坚强,直到近几年才开始自暴自弃。
阔别几十年重见,当年的小男孩也已是风尘满面的中年人。面对眼前老妇热切的接近,他冰冷而疏离地保持了距离,淡淡地向她交代:他为她安排好了出狱后做裁缝的工作,还有离公共图书馆很近的住所。最后他问她,有没有反思过以前做下的事情。
在这场对话里,她眼里期盼的光,一点一点熄灭。
当他为她布置好新居,捧着鲜花来接她出狱时,得到的却是她已然踩在书堆上自缢的消息。
看这部片的时候,萦绕许久的最大疑问是:汉娜为什么最后选择自杀?
她究竟爱不爱他,而他又爱不爱她呢?
我的好朋友小张说,他们是相爱的。这么多年,米夏心里一直没过去这个坎,他想为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去靠近和原谅她,所以在重逢时故意态度冷漠地诘问她。只要她稍稍表现出认错和悔改,他就能给自己一个理由,离她近一点了。
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大概可以算作是汉娜狭义的死因吧。
3.
往小了说,米夏的冷漠的确是杀死汉娜的刽子手。对于一个在监狱里度过几十年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汉娜无亲无故,文化水平低下,还背负着罪人的头衔。在几十年的牢狱生涯里,米夏是唯一与她通信的人,也是唯一能了解她内心隐痛与自卑的人。她曾经那么热切地希望米夏看到自己的进步,希望米夏能够以更平等亲近的方式与自己交流,然而米夏的冷漠却提醒着她:她所享受和期盼的一切,已经结束了,也不会再来了。
这场阔别重逢的会面,切断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所以她可以彻底撒手放弃这个人世了。
往大了说,汉娜是死在自己的心魔里。
无知者最幸福——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汉娜说,在那场审判之前,她从未反思过自己在集中营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完全不必这么做。
她将一批批的女孩子挑选出来送死,仅仅因为集中营里不够地方住。她把无辜的妇孺反锁在大火熊熊的教堂里,宁愿三百多人被烧死,也不愿放他们出来。原因很简单:如果开了门,现场就会失控,秩序会被打乱。她宁愿让妇孺们全都惨死在大火中,也不愿冒着有人趁乱逃走的风险而打开大门救人。
她是个活在既定秩序里的螺丝钉,她被赋予一份职责,自己就会履行应有的义务,而不会自主自发地思考一遍:这样的行为到底应不应该,正不正确。
她不是故意不愿意思考,而是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她的内心分明有丰沛而充盈的情感,让她能够为文学作品里的喜怒哀乐而激烈起伏。可面对这个现实世界,她又是这样的麻木。
可惜她并不是一个天生冷血、麻木不仁的人。她和那些同样只知服从命令的、残酷的刽子手有着本质的区别:她与生俱来的,有一颗那么敏感的心,能够体悟到那么多层次丰富的情感。只不过文盲的底子,使得她像一个残废,徒有充沛的内力而丝毫都无法施展出来。
在漫长无聊的牢狱生涯里,米夏的朗读声给了她力量,让她开始学会读书写字,学会将自己内心那些细密深邃的情感,与现实生活发生亲密的联系——宛如内功高强的残废接骨重生,第一次用自己的四肢拥抱这个世界,让世界感受到她真切的力量。
然而恰恰是这份力量,反噬掉了她的生命。
当文盲汉娜学会了读书写字,学会了自主地去联系和理解这个世界,她还能怎么样去面对自己曾经做下的那些事情呢?
在审判之后,在学会思考之后,汉娜才开始懊悔自己犯下的过错。她用几十年的牢狱生涯,攒下微薄的积蓄,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旧茶叶罐里,想给那个从集中营幸存的犹太女孩一点补偿。
然而,向来只有无关痛痒的小错误,才经得起指责和道歉。当一个人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弥天大错,你是没办法让她坦陈心迹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认错”的力量太重了,宛如将结痂的疤痕狠狠撕裂——那是凡人根本承担不起的痛苦。
汉娜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米夏身上,以为这个人除了照料她的生活之外,还是会像当年那个虔诚的少年一样,无论自己对他多过分,最后都会给她一个温柔的谅解。
当她发现,就连他都在逼着自己认错,她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承担这个世界的重压了。
4.
其实汉娜的死,也恰恰折射出人世间最讽刺的一件事——
人往往是因为无知而快活,却因为懂得而陨灭。
少年时的米夏,被汉娜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对待,因为无知无畏,所以心甘情愿。他甘愿放弃本该属于自己的种种享乐,甘愿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甘愿在自尊心深深受伤之后,擦干眼泪,去而复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以前从没和女人交往过。我们在一起四周了,没有你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我不能没有你。”
那是属于一个少年的,纯粹的执着和热情,在被深深刺伤之后,仍然能够一往无前,能够把自尊踩在脚底下,渴求对方的一点温存。
那是没有理解,仅凭爱意的滤镜,而造就的无尽温柔。
可是多年以后仍未放下一切的他,换了一种方式与她沟通。当年的孩子长大了,他早已有了明晰的是非观和筹谋打算,他也学会了将自己的心意保护在深深的规则与试探之下。
他向她抛出问题,期待她给出意料之中的标准答案。他需要给自己的付出一个交代,需要给自己的心意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口。
可她却已然没有力气去回答。
太过真切的话,总是没办法说给太在意的人听。在特定的人面前,你往往不愿意花费力气去剖白自己——因为从他这里,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懂得,而是纯粹的爱。
张爱玲的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些年来传播得过于广泛,常有人以为爱到深处便是懂得,也唯有懂得的心,才能够温暖而慈悲。
可是《朗读者》里的汉娜,用自己的生命向我们演示了“懂得”的残忍。倘若“爱”是温柔的羽毛,那么“懂得”便是锋利的匕首。成年人的世界往往经不起这般深切的体悟和了解,彼此太过心照,就好比在一面迷蒙轻盈的薄纱面前,举起了锃亮的手术刀。
这个故事的悲剧来自于,他懂她却又不够懂她,她不懂他却又太过懂他。彼此爱意的组成都太过复杂:三分是心绪的沉淀,三分是回忆的执着,三分是犹疑的试探,还有一分,是对无条件美好的虚幻渴望。
成年人不再纯粹的心意,再也经不起敏锐审慎的解构。
这样说来,其实她的死,与他的冷漠,也谈不上有什么因果关系。
其实从她学会读书识字独立思考的那一刻起,从她将敏感纤细的心,切切实实地与这个残酷的世界连接起来的那一刻起——除了陨灭,她早已注定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说到底,这个世界配不上我们深刻的懂得。我也愿意蠢一点,让自己相信,自己始终都在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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