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仿真香气 I

(一)

  叶凝第一次看到Annabella,是在一本时尚杂志上。

  高二的一个晦暗下午,教室里的电扇咯吱咯吱地转,吹不散女孩子们唇蜜和汗味混杂的气息。她翻着杂志,指尖停在一张香水广告上:Annabella立在模糊的法国街景里,纯白的连衣裙勾勒出瘦削的身躯,金棕色的头发像洒落的阳光,混血的面孔疏离得像一尊雕像。

  “安娜贝拉”,音节繁多的一个英文名,大多数人一开始都读不利索。叶凝一遍遍默念着这个名字,熟练以后会故意吞掉一点尾音,就像是掌握了某种神秘的咒语。

  起初,叶凝的仰慕里带着一种宗教式的虔诚。Annabella的每一张写真,都像从天光云影里剪下的碎片,摆在廉价的铜版纸上,不真实得像梦。直到她在网上看到Annabella早年的照片——黝黑的皮肤,微微的龅牙,死板的马尾,笑容局促得像个乡下丫头。这张照片让她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快意:“原来也不过如此。”可越是这样,她越着迷。这个女孩曾经和她一样,平凡甚至土气,却硬生生蜕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美的化身”。

  “挨刀子又怎么样?”叶凝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脸,“能美成这样,怎么都值。”

  从此,她密切关注Annabella的一切,尤其是整容的蛛丝马迹。从双眼皮到下巴,从鼻梁到唇形,她几乎能逐一指出对方脸上动过的地方,像在研究一张手术地图。这些改变,不仅让Annabella焕然一新,也让叶凝看见了一条可能属于自己的道路。

  Annabella似乎不太会讲国语,这反倒让她更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生得如此面孔,连语言都是多余的。Annabella的世界,叶凝从未设想过:或许是冷气充足的米兰秀场,或许是香港弥敦道的灯火,抑或是某架私人飞机的柔软沙发。那样的人,哪里会费力说她们这种城市小孩的家常话?她的美是虚无的,甚至是无声的,才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梦。

  直到Annabella成了杨嫣。

  大学舍友的大呼小叫拉回叶凝的注意。点开链接,她看见视频里的杨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甜得刚刚好,甚至比叶凝自己平常讲话还要字正腔圆。那天使的笑容依旧光彩照人,却添了几分近人的气息,仿佛一夜之间从云端降落到她们身边。

  舍友聊起八卦,说Annabella攀上了黄时安——那个靠俊朗外貌和厚道人设稳扎稳打的男明星。黄时安的过往人尽皆知:大学时追过同班的女神赵珊,后来的绯闻女友从不掉价,全是顶尖的相貌与名声。最近的同居女友倒是个例外:木讷的二三线女演员,从出身到个性都乏善可陈。人人都以为黄时安是时候收心过日子了,Annabella的出现就像平静水面上的一滴墨,让一切都染上了别样的颜色。

  一个老实厚道的男明星,与嫩模传出绯闻。身份与年龄的错位,让这段关系在叶凝眼中显得格外生硬,像是误入俗套的戏码。传言说Annabella借“特殊资源”在内地崭露头角,黄时安的人设也因此多了几分令人玩味的暧昧。过去的厚道与稳重,此刻似乎成了另一种圆滑的伪装,而Annabella,她的出现本就不合常理。

  叶凝盯着屏幕,思绪翻涌。杨嫣的那一口普通话,甜得有些腻,像是新买的糖果,剥开之后才发现略微粘手,却正好衬托起她的登场——最后一道点缀,也是最精心的布置。偶像的光环渐渐剥落,叶凝既失落,又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这个女人,永远比人想象的更精明。

  

(二)

  大学这四年,叶凝的人生按部就班,校内外的社交、电视台的实习,一样没落下。只是那恼人的英语四级,把她折腾得够呛,考了几回才勉强过关。

  她读写最流利的一个英文单词,不是abandon,而是打从高中时就牢记于心的“Annabella”。

  她是艺考生,当年高考分数不高,和她一道进校的女孩子们,像各种款型的永生花,外壳精致,底色却透着一股疲态。包装盒上镌刻着些励志或矫情的话,“花开堪折直须折”,或者“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深圳”——听着像网红拍立得的附赠文案,写来写去也逃不出俗套。

  叶凝比她们更懂自我包装。高三暑假那次去参加选秀,是她人生第一次尝到公众的冷漠。镜头和掌声在主持人念出晋级结果的那一刻,像退潮般迅速消失,连个台阶都没给她留。她一面不甘心,一面却无法不服气。挫败之后,她开始站在镜子前,像雕匠打量一块原石,细细端详自己的脸。高颧骨,短鼻翼,一张与“美”还隔着一线之差的样品脸。于是大学几年,她在医美诊所里微调了一次又一次,仿佛用手术刀细细打磨出她自己设计的作品。

  那一天在花艺馆,叶凝精心雕琢的作品,被Maya姐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花艺馆的装潢透着一股过分的精致,白藤椅垫着浅色软垫,茶几上几枝半开的玫瑰散发出幽幽香气,似乎连空气都经过筛选,飘浮着细碎的低语与笑意。

  Maya姐抬眼望向她,目光缓慢而沉着,仿佛在挑剔一件出自陌生匠人的试验品。她的神态里有一种从容的锋芒,像一个熟谙世情的中场调度者,轻轻一伸手便能改变局势。她的名字是Maya,叶凝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本名,只觉得透着几分神秘。玛雅人曾预言了世界末日,而这位Maya姐却似乎带着一种让人迎向未知的力量。

  “听说你做过主持人?声音条件不错,形象也可以。下周来参加我们的烘焙课吧,有意思的人很多。”Maya姐慢条斯理地递上一块点心,嘴角微扬,笑得意味深长。叶凝迟疑了片刻,接过点心咬了一口,点了头,仿佛这是唯一的答案。

  叶凝回去后,盯着那张邀请函发呆。

  手写体的地址,落在一片僻静的别墅区,四周围着成片榕树,如一片平静的绿湖般看不出深浅。她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活动”——大学时,有学姐笑她:“你这样的小家碧玉,去那些茶会最合适。”但这一次,她隐约觉得不一样,仿佛隐约看见了一扇门,后头藏着个通向更远地方的入口。

  那晚,Maya姐抽烟时吐出的缕缕青烟散在花艺馆里,像半遮半掩的符号,模糊又诱人。叶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邀请函边缘,内心某个沉寂的地方被唤醒了。这几年,她总觉得人生像停滞在一场排练中,无论是演播室的镜头还是大学里的实习,都像一块无趣的背景布。那一刻,她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热切。

  也许这次,舞台是真的了。

  烘焙课开在一间私人会所:湖边的别墅,天光下的草坪长桌,金色的餐具像不小心落在人间的饰物。叶凝按时到达,才发现来的人并不多,但无一不是精心打扮过的。Maya姐亲自迎接她,指尖夹着一杯玫瑰酒,话语温和而不容置疑:“别紧张,当作是朋友间的小聚会。今天的重点不是手艺,而是氛围。”

  叶凝没再多问,只是顺从地笑了笑。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这里的规矩,但却隐约感到,这并不是普通的聚会。

  草坪上的桌子早已摆好,烘焙用的工具和原料整整齐齐地放着,倒真像是在准备一场正经的课程。可桌边坐着的那些“学生”,妆容精致,手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轻轻一转,仿佛提醒着所有人:她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故事比实际重要的世界。

  “你来得正好,帮我筛一下这个面粉。”一个女孩朝叶凝招了招手,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亲切,好像她们早已熟识。叶凝上前接过筛子,却听到对方轻声笑道:“Maya姐喜欢看我们动手,不过别太认真,等会儿主要是拍照。”

  叶凝这才注意到,一旁已经有几个人站到了摄影师的镜头前。她们的动作并不复杂,却像经过了无数次排练——拿起一个黄油块、端起一盘饼干,都恰到好处地露出手上的珠宝和腕间的表。

  “要不要试试?”Maya姐忽然在她身后开口,声音像一缕香气,既柔软又带着些许不容抗拒的力量。“我们做的不是食物,而是场景。这些照片,是要让人看到后觉得:我真想和她们一起度过这个下午。”

  叶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摆好姿势的,只记得那一瞬间,阳光洒在她的肩头,镜头前的她有点生疏却努力自然。Maya姐站在一旁,笑容深邃得犹如来自某一幅欧洲名画:“慢慢就会习惯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烘焙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主题是那些点到即止的对话。有人聊旅行——“我上个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真是太美了”;有人谈艺术展——“上次Maya姐介绍的画廊,藏品真是非凡”;还有人低声提到一些模糊却暧昧的“约会”。

  叶凝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回应,像一名旁观者。可她又隐约明白,她已身在其中。

  “下次我们会去游艇上试试新菜品。”Maya姐临别时轻轻提了一句,语气像随口一说,又像专门提醒她,“有几位朋友会加入,都是有趣的人物。”

  叶凝点了点头,告别时握了握Maya姐伸出的手,那手指修长,戴着一枚暗红色的戒指,像血液凝成的花。车子开出会所的时候,她透过后视镜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别墅,脑海里浮现的是刚才那句“有趣的人物”。

  有趣么?

  叶凝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车窗边缘,目光落在窗外闪烁的灯光里,渐渐失去焦点。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