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仿真香气 V

(九)

  深夜的上海,万家灯火隐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像珠宝匣里乱七八糟撒下的碎钻。豪宅的地下车库静得出奇,黄时安熄了车,叶凝微微偏头,打量着他的脸,像是欣赏,又像是试探。

  “这么晚了,贝儿不会回来吧?”她声音轻得像一根猫尾,在空气里缓缓摆动。

  黄时安解开安全带,随意一笑:“她最近挺忙,没时间顾得上这边。”

  “那就好。”叶凝轻轻点头,语气温和,却带着说不出的笃定。她提起手袋,步伐优雅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

  豪宅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将那过于考究的家具和饰物映衬得恍如舞台上的布景。叶凝环顾四周,笑了一声:“这里可真漂亮,像杂志上的样板间。”

  黄时安笑了笑,顺手倒了两杯红酒递给她:“喜欢的话,以后多来。”

  “多来?”她接过酒杯,眉梢一挑,“时安哥,你太客气了,弄得我倒像是这儿的主人了。”

  黄时安不答,只抿了一口酒,视线不动声色地停留在她身上,像是打量一件昂贵的艺术品。叶凝喝了一口红酒,偏过头看他:“其实我有时候也挺佩服你。像你这样的人,家里有太太,外面有朋友,真是八面玲珑。”

  “玲珑是玲珑,不过总有人觉得我欠她一面。”他笑得有些无奈,又像是带着几分自嘲。

  叶凝正要接话,门口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那声音打碎了空气中隐隐弥漫的暧昧,让房间骤然凉了几分。她的手指微微一紧,杯中的红酒漾出细碎的涟漪,而黄时安的笑容则彻底僵住了。他转过头,门已被推开,一个身形纤瘦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Annabella。

  她一手搭在门框上,站在玄关处扫视了整个房间,目光从黄时安的脸上滑过,又落在沙发上的叶凝身上,最后停留在那两杯尚未喝空的红酒上。她的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起来……家里今天挺热闹。”

  黄时安勉强笑了笑:“贝儿,你今天不是有活动?”

  “活动?”她脱下大衣挂在门边,动作不紧不慢,“本来有的,结果天气不好,航班临时取消了。这可能是天意,今晚索性把该说的话都说开了吧。”

  她走到沙发前缓缓坐下,视线扫过叶凝,目光意味深长,却没有直接询问她的身份,仿佛在等黄时安主动开口。

  从Annabella出现的那一秒开始,叶凝的心上就像被“咔”地一下,按下了某个振奋人心的神秘按钮。此刻,她终于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朝对方微微颔首:“你好。”

  Annabella淡淡一笑,语气却像刀刃上的薄冰:“这位小姐,请问怎么称呼?”

  叶凝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容:“我姓叶。”

  “叶小姐……”Annabella拖长了尾音,仿佛试图从这个简单的姓氏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听着有点耳熟,可惜我记性不太好,一时想不起来。”

  她显然已经忘了两人此前的照面,叶凝却为此松了一口气。那时的自己,不过是被隔在明星光环之外的无名龙套,而今天,自己站在了这场游戏的对面,与她棋逢对手。Annabella那张冷漠的脸像块磨得发亮的石头,叶凝心底竟隐隐生出几分复仇的快意。

  黄时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贝儿,别多想。叶小姐只是上来聊聊工作——”

  “聊工作?”Annabella扬了扬眉,“我还以为,工作是在办公室里聊的,没想到,现在流行半夜坐在沙发上,端着红酒聊。看来是我落伍了。”

  叶凝放下酒杯,神色如常:“贝儿姐你别误会,我和时安哥聊的事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Annabella的笑声骤然响起,带着锋利的尾音:“叶小姐真会说话。你们情投意合,当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我这个做太太的,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了。”

  叶凝淡淡一笑,眸光掠过她的脸,语气平和,却如一把匕首般直直地扎下去:“噢,我倒听说你们已经离婚了呢?从法律意义上来讲,你和我现在是平等的吧?”

  话音落下,客厅里的灯光似乎亮了又暗,黄时安的脸色倏然一变,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Annabella的表情没有变,嘴角的弧度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只是那笑,仿佛失了热度,像蜡像馆里冷冰冰的摆设。

  

(十)

  叶凝抛下一枚深水炸弹之后,便像一个知情识趣的客人,悄然下楼打车离开,留下豪宅中那对积怨已深的夫妻,在灯火辉煌里继续上演他们的八点档肥皂剧。回到酒店房间,叶凝的心却还在乱跳,兴奋与激动搅成一团,像是灰姑娘误入了王室的舞会,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

  她大半夜辗转难眠,直到凌晨三四点,手机一震,黄时安的名字在屏幕上亮起:“你睡了么?”

  叶凝几乎是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当即回拨了黄时安的电话。

  那端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她走了,你现在有空么?”

  叶凝心知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当即推掉了这两天原定的直播和姐妹聚会,三两下收拾好行李,退了房,打车直奔黄时安的豪宅。刚进门,她看见茶几上开着一瓶未喝完的红酒,空气里飘浮着冷清与疲倦,而黄时安整个人显得颓然,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还好么?”叶凝柔声询问,轻轻抬起手靠近他的脸庞,试图抚平他眉间的褶痕。

  黄时安并未闪避,但也未以笑容附和,只是沉默地接受她的关切。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她要这样?我已经够维护她了,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他声音低沉,像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弦,“她和我妈的矛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在她面前,我妈做什么都不对!连我们的孩子,放个暑假,我妈也不能来带!明明是亲孙子!我只当她是受外国教育,不懂礼貌孝顺,可是外国媳妇也不至于对公婆这么大呼小叫吧?”

  他的情绪一点点涌上来,眉眼间的温雅如坚硬的核桃壳般裂开了一条缝,露出壳下那份山东男人典型的顽固与执拗。

  “……不孝顺长辈,这种事我都忍了,可她呢?把我当傻子?直到最近我才看清她的真面目。”他说着冷笑一声,“我是真的信任她、把她当亲人,才会把那些账户都放在她名下……”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像是被委屈卡住了喉咙。

  “算了,钱其实没那么重要。”黄时安低声说,似乎想挤出几分理智来。

  说着说着,他像是有些累了,便侧身枕在叶凝的腿上,身体蜷缩着,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叶凝像是个耐心的母亲,静静地听着黄时安的诉苦,手一下一下轻轻在他头顶摩挲着。

  她基本上听明白了Annabella的罪状。

  在黄时安的叙述里,Annabella从曾经温柔天真的少女,蜕变成了一位算无遗策的谋略家。“假离婚”期间,她趁机转移了部分财产,冷静而果断。这一手终于刺痛了黄时安的神经,让他开始对她生出警惕与防备。他说,Annabella在娱乐圈里交了一些危险的朋友,那些人如同潜伏的猛兽,慢慢吞噬了她往日的纯良。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我愿意捧在掌心的小姑娘了……”

  黄时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哀伤,但更多的是怨恨。他曾在无数镜头前信誓旦旦,说要给她一段无忧无虑的完美婚姻,把她宠成童话里的公主。可直到帷幕落下,他才看清,这出戏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他写的。当外界群狼环伺,他看到的不是相濡以沫的贤妻,而是一个身披盔甲、手握匕首的女巫。那锋利的刀尖不偏不倚,直指他的软肋,仿佛在嘲笑他当初的天真与盲目。

  婆媳矛盾、财产转移、不清不白的交际圈……她的每一项错处,都像一根针,戳破他对婚姻的幻想。他用受害者的语气控诉Annabella的“背叛”,却绝口不提自己这些年的风流事迹,仿佛从头到尾,被辜负的人只有他。

  叶凝不动声色地温柔抚慰着黄时安,心中却泛起一丝玩味。

  黄时安的挣扎,无非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传统男人,在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里兜兜转转。他所追求的“完美婚姻”,不过是一部老掉牙的剧本罢了。叶凝的目光落在摆着红酒瓶的茶几上,忽然想到:倘若她是Annabella,在丈夫遭遇生存危机时,她会守着寒窑苦捱下去么?当然不会。良禽择木而栖,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条件的忠诚。忠诚和温顺,只是一场利益均衡的幻觉罢了。

  黄时安所念念不忘的“完美乖巧”、“识大体”、“不求回报全心奉献”的女子,只活在上世纪的八点档肥皂剧里——而且编剧和导演一定是男人。

  即便是照着原定剧本演下去,在散戏之后,也终究要卸了妆发、打回真身。

  叶凝听着怀中这脆弱男人的诉苦,心里竟然涌起几分快意。那些曾被她仰望的神祇,在这雾气朦胧的清晨时分,终于从神坛上跌落,露出了满身裂痕。即便是黄时安和Annabella这样光鲜的“神仙眷侣”,也逃不过婆媳矛盾、金钱纠纷、夫妻间的猜忌与防备。黄时安谈起Annabella时那种心灰意冷的神情,让叶凝不禁想起离婚前最后一次见到王子成时,他眼中那一抹轻蔑与嘲讽。

  这个故事再次提醒她,Annabella和自己,原本就是同类人。从过去到现在,她们之间始终有一种遥远而隐秘的默契。

  在Annabella彻底退出这场游戏之后,叶凝顺理成章地成了黄时安的避难所,也成了他的私家心理咨询师。他不再对她戒备,甚至带她出国旅行、让她大大方方从小区的正门出入,仿佛对狗仔的闪光灯已全然麻木。再后来,她开始出现在他的朋友圈里,端坐在酒杯与香烟之间,俨然是“扶正”的姿态。

  叶凝沉浸在这份被推到高台的荣耀中,几乎要对自己感到陌生。回想起少女时期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境,如今竟逐一映照成了现实——她的脚步跨进了Annabella的旧日疆域,每一寸光影都显得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鲜。她心中的快意,就像幽深回廊中的一缕香,若即若离,却叫人欲罢不能。她赢了,打败了那个不可一世的Annabella,便如灰姑娘登上王座,一切美满得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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