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然发现站了好久 1/4

  这是一个狗血到堪比言情小说的场景。

  在公司的应酬酒会上,周蘅兰竟然见到了自己的初恋。

  时年二十八岁的她,戴着男友宋青云前天刚为自己套上的订婚钻戒,和老板一起向合作方代表敬酒,无意间一抬眸,才发现站在面前的人是章同彦。

  章同彦显然也一眼认出了她。

  “章总,我们接下来几个月合作愉快!”周蘅兰的老板带头将一整杯红酒一饮而尽。

  周蘅兰刚要效仿老板的动作,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量拉了她一下。抬头时正对上章同彦温柔的目光——他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哟!章总这么怜香惜玉,不然你就替她喝了这杯?”旁边的老总们见状纷纷起哄。

  “好,我替她喝。”章同彦微微一笑,说着就要伸手来接周蘅兰手中的酒杯。

  “不用。”

  周蘅兰闪避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酒局上的其他人纷纷鼓掌欢呼,周蘅兰趁势退到了老板身后。

  回到座位上之后,老板才低声问她:“你和这个章总,以前有交情么?”

  周蘅兰摇了摇头:“只是见过,不熟。”

  “这个章总是他们董事长唯一的亲外孙,将来整个集团都是他的。听说他老早就移民了,去年离了婚才搬回国的。”老板笑着摇了摇头,“像他这样英俊多金的单身男士,不知道多少小姑娘等着往上扑。估计他见着个漂亮姑娘就忍不住撩几下,你可别着了他的道。”

  “我又不是什么小姑娘。”周蘅兰扬了扬自己的左手,“再说,我都是快结婚的人了。”

  “对啊,你们家小宋多好,这么些年都踏踏实实的。”老板笑道,“定了什么时候摆酒么?到时候我可得准备个大红包。”

  ……

  周蘅兰微笑着向老板道谢,目光却隔着吵吵嚷嚷的酒桌,远远打量起了章同彦。

  他还是那样轮廓分明、清俊白皙,唯有神态比木讷的少年时期多了几分伶俐。以前的他很少穿正装,现在却是全套的西装革履,里面的白色衬衫规规矩矩地紧扣着第一粒纽扣。

  时隔多年再相见,自己只是个普通员工,自己的老板也不过是个中层经理。而章同彦的位置却在酒桌的上座,连他们整个部门的主管都要给他敬酒赔笑。

  彼此的地位这样悬殊,他却这样肆无忌惮地护着她,好似成心让她成为受人瞩目的靶子。

  正这样想着,章同彦便望了过来,穿越整个酒桌与她四目相对。

  周蘅兰吓得赶忙避开他的目光。

  

  应酬散席后,其他人三三两两地拼车回家,周蘅兰则轻车熟路地走向附近的地铁站。

  忽然有一辆车停在她旁边。

  后座的车窗徐徐降下,章同彦探出头来:“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神态略显疲惫,声音却依旧温柔。

  周蘅兰下意识地左顾右盼——幸好自己的同事们已经走得差不多,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多谢章总,不用麻烦了。”周蘅兰淡淡地朝章同彦点头致意,旋即加快了脚步,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章同彦并没有继续追上来。

  直到坐上地铁,周蘅兰才敢低头打开手机,搜索起“章同彦”这三个字。

  在这十多年的时光里,自己从小公司跳到大公司,和宋青云按部就班地交往订婚,今年已经看好了房子,不久后就会搬出父母的家、成为端庄得体的宋太太。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篇整饬的论文,格式清晰节点明确,每个阶段都有意料之中的结论和收获。

  而同样十多年的时光里,章同彦的人生不可谓不丰富:他先是跟着他那个享誉世界的学者祖父到处巡游,在国内外的数间顶级高校和专业期刊上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后来他又弃文从商,进入他外祖父一手创立的跨国集团,短短几年就做到副总裁的位置。

  章同彦在二十五岁那年步入婚姻,对方是一个华裔富商的女儿,混了四分之一的欧洲血统——这位曾经的章太太,不仅在容貌上美艳绝伦,同时还是个著名的新媒体艺术家。

  去年,章同彦和太太离婚,继而回国发展公司项目。而他的太太赵女士则办起了世界巡回艺术展,不久后也会来到本市。

  不同于自己的乏善可陈,他们的人生俨然是另一种模式。

  社会宛如一座金字塔,越是下层的人,越是倾向于复刻相同的人生模式,而越是上层的人则越是异彩纷呈。从建筑结构的稳定性来说,必须要有更多人麻木地服从于规则和秩序,才能坚固地支撑起顶层的那一点辉煌。

  周蘅兰从出生起就是个普通人,她没有闲心去同情那些比她过得更狼狈的芸芸众生,却也没有精力去艳羡那些生来就比她高贵自由的人。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傍晚章同彦在高中的校门口等她放学,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T-shirt,颀长清瘦的身影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边,俊逸潇洒如漫画里的美少年,引发了无数本校女生的驻足回眸。

  

  那天,他是专程跑来邀请周蘅兰一起申请国外的大学。

  “周蘅兰,和我一起出国吧。”

  他平时明明是一副腼腆斯文的形象,说这话时却十分磊落自信。

  “我又不是你,我家供不起我出国念书。”周蘅兰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回绝他了。

  “我给你列了个清单。你看,这一列的学校都跟我爷爷有合作关系,这一列的学校都接受过我外公的捐赠……”章同彦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手指迅速划过两栏参差不齐的校名,“你告诉我你想去欧洲还是北美,我去帮你申请奖学金,一定能拿到的。”

  那些天,周蘅兰正为了“小语种自主招生”的名额,在老师那里力求表现,每天都紧张得要命。偏偏这时候章同彦跑了过来,将前途说得这样轻而易举。

  她和章同彦相识于高一那年的暑期夏令营。她去夏令营是为了提高语言能力,去考来年的小语种自主招生。而章同彦去这个夏令营,则是为了准备出国念大学。在那个夏令营里,周蘅兰见识到了各种各样浑身名牌、豪车接送的少爷小姐,唯有章同彦和她一样,时常穿着朴素的运动服,兢兢业业地完成外教布置的作业。

  他们在一起准备演讲时互生好感,在夏令营即将结束时一起溜出去吃宵夜,在结业晚会上躲在宿舍楼后面悄悄接了吻。

  她原以为章同彦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却没想到他才是真正不显山不露水的富家子弟。

  了解到章同彦的家世背景之后,周蘅兰已然萌生退意。所幸两人在不同的高中,相隔了半座城市的距离,平时除了短信聊天之外,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每当章同彦提到“一起出国”这样的话,周蘅兰不是绕开话题,就是直接回绝。

  却没想到他会直接跑来她校门口。

  周蘅兰怔怔地望着章同彦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张纸,一颗心先是突突狂跳,之后便是深深地坠落了下去,脸颊上旋即燃起一种近乎于赧然的灼热。

  在那几分钟里,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聂珏女士。

  周蘅兰家里阴盛阳衰,她从小和父母还有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向来是家里最强势的人。

  在周蘅兰读小学时,她的小姨纪蓉蓉拒绝了青梅竹马的示爱,跟着一个颇有资产的中年男人私奔去了国外,此后便不再和家里联系——这件事成为外婆心里永远的痛。

  多年以来,没有人知道纪蓉蓉过得怎么样,亲友间也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揣测:有说她被男人抛弃、流落街头的,有说她未婚先孕遭嫌弃的……周蘅兰的母亲曾经辗转打听过这个妹妹的下落,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带她走的男人并没有跟她注册结婚。母亲知道这种事对外婆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便一直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

  周蘅兰从小就生得不像容貌平平的母亲,倒是和清秀俏丽的小姨有五六分相似,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外婆宣泄怨气的对象。除了狠狠咒骂纪蓉蓉和那个男人之外,外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兰兰你知道吧,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

  就像古代的黥刑一般,外婆仿佛是用烙铁将这四个字狠狠地印在了周蘅兰的心上。

  当章同彦站在金黄色的夕阳里,天真烂漫地邀请她一起远赴异国,她没有办法不想起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姨,也没有办法忘记外婆那些恶毒的咒骂。

  她是一个普通中产家庭的独生女,母亲是兢兢业业的国企员工,父亲年轻时创业亏了本,后来进了个事业单位当临时工,这么多年全靠炒股挣点盈余。因为买不起好学区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都挤在周蘅兰她外婆单位分的老房子里,以照顾老人来换取周蘅兰上学的便利。

  父母供自己读重点高中,送自己去外教夏令营,还鼓励自己去冲刺名校……已经是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生活了。

  周蘅兰从小一直努力成为父母的骄傲。她决意要做她自己,而不是做章同彦豢养的宠物。

  她是端庄矜持的周蘅兰,她是正确优秀的周蘅兰。

  她不是痴心妄想的纪蓉蓉。

  十六岁的周蘅兰静静站在温柔残酷的夕阳下,双颊的潮红缓缓褪去,渐渐变成一种冰冷的苍白。她低头看着自己脚边那越拖越长的影子,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漠决绝:“我最后认真地说一遍:我、根、本、就、不、想、出、国。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在那以后的十二年里,她都再也没有见过章同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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