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周蘅兰已经提前担忧起毕业后的前途。
她深知经济状况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身处异国,更多了一道“保持合法身份”的枷锁。工作抽签是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对于她来说,最稳妥的一条路是争取留校读博士——即使是文科类专业,也可以申请到全额奖学金,未来或许还有留校任教的机会。
确定方向之后,她便迅速约了本专业的教授面谈。正当她苦心为前程筹谋,章同彦忽然发来一个郑重的邀请:“春假陪我一起去看看我外公吧。”
周蘅兰不禁有些忐忑。
章同彦的外祖父殷老先生,今年七十有六,仍然精神矍铄地坚挺在董事长的岗位上。周蘅兰前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甲方,深知这些纵横商场的大老板都不会是什么善茬,所以她两年前当机立断地走了讨好章爷爷的路径,却一直不敢去拜会这位外祖父。
记得前世的章同彦离开校园后就进了自家公司,而后长期定居在美国,直到离婚后才搬回国内。照理说,这种规模的跨国大企业,应该能提供一些办身份的捷径。
想到这一层之后,周蘅兰迅速安排好了春假的行程。
她和章同彦约好各自搭飞机前往目的地,然后在机场会合。这是周蘅兰第一次在美国坐境内航班,全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顺利走出登机口,还没来得及欢庆胜利,她就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章同彦。
“你怎么了?”周蘅兰拖着行李箱来到章同彦身旁。
章同彦坐在登机口外的那排黑色座椅上,整个人像是神游天外,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我刚在飞机上吃了感冒药,脑子有点懵。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
“你感冒了?”周蘅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顺势在他身旁坐下。
“就是有点着凉,没发烧。”章同彦握住她的手,虚弱一笑,“这几天我一直担心得睡不着。我才知道,我外公前两年就做过化疗,一直没跟我说。这次是因为要做手术,实在不能再拖,时间都定好了才通知我……我过年的时候还跟他老人家视频过,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这次并不是普通的见家长,而是陪他一起去医院探病。
难怪会约在这样一个以医疗业出名的城市。
前世的章同彦二十九岁还在做副总裁,因为他外祖父直到耄耋之年都没有退位。照此推断,老先生这次应该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病。
“你别担心,肯定会没事的。”周蘅兰柔声安慰。
“其实外公催过我好多次,想让我进公司给他帮忙。但我完全没替他着想过,只顾着自己在校园里安逸……”说着说着,章同彦自责地低下头。
“你不要这样想。”周蘅兰反握住他的手。
章同彦神情黯淡,掩嘴咳嗽了几声,随后垂眸不语。
面前登机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仍然坐着没动。
“我们要不要先去住的地方?你可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周蘅兰温声提醒。
“好。”章同彦有气无力地回应,“你知道怎么打车吧?”
“……”
周蘅兰初来乍到,连怎么走出这偌大的航站楼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今晚的住处在哪里——章同彦居然让她来负责打车?
她沉默片刻,看了看章同彦疲惫的神情,只得掏出手机搜索解决办法。
不过是拿出“打工人临场发挥”的精神罢了。
很快,她在邮件和聊天记录里翻出了今晚要住的连锁酒店的名字,通过上下文筛选出了正确的地址。接着她又搜到了机场的平面图,以及该在哪一层哪一区打车。
算好预计到达时间之后,她站起身来:“我们先下去再叫车吧,免得走错路耽误时间。”
章同彦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任她牵着走。
她一手牵着章同彦,一手拖着行李箱,终于辗转来到等车地点。核对车牌,搬放行李,和司机寒暄交谈……全都由她来完成。章同彦自顾自上车以后,便闭目靠倒在后座,不知是不是药劲上来直接睡了过去。
他怎么会心这么大,出门在外还敢吃这种强效感冒药?
周蘅兰也不忍心责怪他,只能谨慎地握紧了手机,一路认真对照地图观察行进路线。到了办理酒店入住的环节,章同彦总算打起精神去完成了前台沟通。
好不容易进房间安顿下来,章同彦立马就接了个电话。
“喂,舅舅啊?我们已经到了,嗯感冒还没完全好……今晚就不吃饭了,免得传染给你们……你让他把东西放前台吧……谢谢,好,明天见。”
周蘅兰慢悠悠去了趟洗手间出来,见章同彦已经脱得只剩一件单衣,整个人躺在了床上。
“你饿么?有什么想吃的?”章同彦握着手机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问道,“我们可以点个客房服务,或者点个中餐外卖也行。”
“晚上不出去了?”
“我还是没什么力气,不想动。”章同彦脸上透着疲惫,“等会儿我舅舅会派个人送车钥匙过来,你可不可以帮我下去取一下?”
“……好,你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么?”
真的有种陪老板出差的感觉。
等待期间,周蘅兰索性去搜了搜章同彦外祖父家的八卦。
这位殷老先生有一儿一女,长子即章同彦的舅舅是个风流成性的二世祖,在公司里挂了个闲职,多年来在事业上毫无建树,也没有组建家庭,还时不时闹出一些包养嫩模的花边新闻。
而他的小女儿,即章同彦的母亲,却是个十项全能的传奇人物:毕业于知名商学院,凭借先进的管理知识调整了公司的运行模式,还独具慧眼地一手创办了如今盈利最稳定的部门。若不是英年早逝,他母亲多半早已继任总裁职位。
由于章母当年没来得及完成管理层的改革,这间公司仍然采用普通家族企业的传承模式。
据说,殷老先生出于补偿心理,一直希望能把整个企业交到章同彦手上。也就是说,章同彦和他的这位舅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竞争关系——这两位继承人,一个是不着调的中年花花公子,一个是未出校园的乖顺小绵羊,看上去都不像什么靠谱选择。
周蘅兰很少听章同彦提起他舅舅,刚才又听他在电话里推掉了今晚吃饭的邀约,估计他们私底下并不亲近。但这位舅舅处事圆滑,得知章同彦大老远飞过来,便主动提出派司机接送他们。章同彦并不想麻烦别人,于是谢绝了司机服务,只向他舅舅借了辆车。
他让周蘅兰下楼去取的,就是舅舅派人送来的车钥匙。
等在前台的是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见到周蘅兰时,那男子十分殷勤地躬身上前:“你好!我姓朱,是来给章同彦先生送钥匙的。你就是赵小姐吧?”
赵小姐?
难道是找错了人?
但这人手握车钥匙等在前台,而且还说着中文——不可能是找错了人啊!
周蘅兰迟疑片刻,不得不纠正道:“不好意思,我姓周。”
“周?你是章同彦先生的女朋友,对吧?”那男子眯起眼睛打量起了她。
这是什么反应?
“对啊,我是来替他拿钥匙的。有什么问题么?”周蘅兰也蹙眉开启防御模式。
“啊……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对面那男子迅速调整出一抹笑容,低头向周蘅兰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交给章同彦先生的钥匙,车就停在楼下车库,很好找的。”
“谢谢你。”
跟对方确认了车库的具体方位,周蘅兰拿着车钥匙走进电梯,心里始终有几分不安。
回房之后她犹豫再三,差点就要将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又看了看章同彦那副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样子,终究欲言又止。
“怎么了?”章同彦察觉到她的目光,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事……你点的外卖来了么?”
“应该快了。”章同彦低头看了看手机,“不过这里的电梯要刷卡,送餐的人可能上不来。”
“那等外卖到了你告诉我,我替你下去取。”
“嗯,好。”
随后房间里陷入了一段时间的寂静。
像是有一口气被憋了回去。
翌日,章同彦的感冒症状已经基本消失,一起床就带着周蘅兰匆匆赶往医院。
殷老先生住的是全美顶级的癌症治疗中心,在全世界范围都享有盛名。走进正门后,人人须得消毒洗手、戴上口罩,住院部的访客还要逐个在前台登记、领取访客手环——可谓是门禁森严。
这间私立医院的内部豪华宽敞,处处鸦雀无声,丝毫不符合周蘅兰对寻常医院“拥挤吵闹”的印象。想想也知道,在此处住院须得经过一层层准入门槛,足以将绝大多数普通人隔绝在外。身处昂贵的玻璃罩子以内,自然听不到俗世的哭闹声。
随着电梯逐渐升至顶楼,身旁陆续换了好几批人。
起先与他们共乘电梯的是两个交头接耳的医学生,还有一位捧着花束的年轻男访客。到达住院部的楼层之后,那两个医学生步履匆匆地下了电梯,那位年轻访客紧接着也下去了。随后上来的是一对老夫妇:瘦弱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老爷爷则在后面平稳地推着。章同彦十分绅士地主动伸手为他们挡住电梯门,又询问他们要去的楼层,帮忙按下对应数字。
待电梯门关闭后,章同彦回头看了周蘅兰一眼,眼神似有深意。
周蘅兰朝他微微一笑。
虽然整日在文艺作品里看到“白头偕老”这样的词语,但是在治疗癌症的医院里看到这样相濡以沫的老夫妇,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凄怆。
人这一生,不止有建功立业和游山玩水,更会有无可避免的衰老孱弱。
所谓“伴侣”的意义,无非是在生死存亡的重大考验里彼此相伴。
她和章同彦的这段关系,虽然名义上持续了很久,但绝大多数时间都相隔异地。从熟悉程度上来说,两人还处在“上厕所需要关门”的阶段。连体面温柔尚且需要耐着性子扮演,离“托付生死”这样宏大的话题实在是太遥远。
下电梯时,章同彦忽然俯身凑在周蘅兰耳边问道:“我老了以后,你会不会帮我推轮椅?”
周蘅兰怔了怔。
她忽然意识到,刚才目光交汇时,章同彦和自己想的并不完全是同一回事。自己还在权衡两人的关系是否亲密到可以交托性命,而章同彦却在凭空想象某种景观化的浪漫。
“人家明明是老爷爷帮老奶奶推轮椅,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周蘅兰斜了他一眼。
“好,那我给你推。”章同彦轻轻一笑。
周蘅兰在心里默默叹气。
她发现,章同彦和赵明珺身上的确有某种共通之处。那似乎是一种做人的底气、一种灵魂深处的心安理得:他们既不怀疑人性,也不担忧际遇,本能地相信世间万事万物合该如此。
而自己却从来没有那样的底气。
甚至刚才看到那对老夫妇时,她都有种本能的恐惧,根本不敢代入生病的那一方。
她害怕失去健康,害怕处于弱势,害怕有求于人。
她害怕任何“失控”的感觉。
周蘅兰一路沉思不语,默默跟着章同彦来到殷老先生的病房。只见病床上坐着一位头发稀疏、眉毛花白的老人,床边的小桌板上还放着一台运行中的笔记本电脑。
日理万机的知名企业家,穿上一身病号服,也只不过成了个寻常的枯瘦老者。
“同彦来了啊?”那老者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朝他们点头打招呼,“哟,小赵也来了?”
周蘅兰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人家不是小赵,是小周!”章同彦无奈纠正。
“什么?”病床上的老者推了推老花镜,疑惑地望向周蘅兰,“这不是那个北京的小赵么?”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蘅兰不可能还反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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