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极其擅长自控的周蘅兰,此刻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导致脸颊一阵一阵发烫。好在车内光线昏暗,身旁的副总也并没有细心到能觉察周蘅兰的脸色变化。
一直以来极力忽略的感受,便在这时喷涌而出,像是要化作一只巨兽将她吞噬。
终于,汽车在饭店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周蘅兰和副总一前一后下了车,跟随引路的人搭乘电梯上楼,进入金碧辉煌的豪华包厢,远远就看到坐在沙发上交谈的那对年轻男女。
那男人面朝包厢门口,神情松弛愉快,正是消失了大半日的章同彦。
随着一步步走近,周蘅兰的心几乎要紧张得跳出来。
“诶,你们来了?”见到周蘅兰和副总进来,章同彦主动起身迎了过来,“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今天会碰上戴阿姨。她刚才给我发消息,说我们这个项目整合得很好……”
副总主动上前和章同彦聊起了会议上的情况,周蘅兰则警惕地望向面前那个女人的背影。
披着黑色长发的女子此时也转过身来——是一张清纯可爱的脸。
“对了,先介绍一下。”章同彦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指了指旁边那个女孩子,“这位是戴昭小姐,戴总的女儿,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现在她跟在戴总身边实习,下午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麻烦,正好被我撞上了。”
戴昭。
格蕾丝以前的同学。
在前世,周蘅兰也曾和这个戴昭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那时的她也同样暗恋着章同彦。
原来她才是那个“Zhao”。
周蘅兰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刚才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赵明珺的世界天空海阔,怎么犯得着回来跟她争一个男人?
失重多时的心在这一刻悄然落地,满腔如怨如慕的惊惧忧愁重新得到了封印。
“对不起啊!今天下午我的电脑出了故障,幸好同彦哥哥帮我把文件找回来了,不然我妈一定饶不了我!”戴昭起身走来,朝他们眨了眨眼,看得出眼圈还有点泛红,只怕是下午刚哭过一场,此刻犹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意味。
“噢?原来你还会修电脑?”周蘅兰侧过脸望向章同彦,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也许是两人之间很久没出现这种开玩笑的气氛,又或是章同彦自觉理亏——他主动说了句“对不起”,随后上前一步,像是要去牵周蘅兰的手。
戴昭警惕地观察着他们二人,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娇羞像是被冻上了一层浅浅的霜。
周蘅兰赶忙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章同彦的靠近。
片刻间,她心中已盘算出当下的轻重缓急。
殷老先生之所以指派章同彦亲自来疏通关系,是因为这个项目至关重要,却又眼看着希望渺茫——倘若做不成也是情理之中,一旦做成了便是奇迹。章同彦今天下午的临场消失,按理来说是重大失误,但他却因此换来了知名侨商戴思琦的入局,足以为整个项目逆转乾坤。
倘若这个项目真能起死回生,那么章同彦便是居功至伟。
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他可以利用好戴昭对他的这点心意,和戴思琦建立起紧密的联系。只要这个项目顺利做成,总裁之位对他来说可谓是十拿九稳。
周蘅兰向来对章同彦的人品还算有信心,对自己在工作上的勤勉耕耘更加有信心。像戴昭这样的客户关系,在未来可能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但像自己这么熟悉和得力的工作生活助理,章同彦绝对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了。
在这个紧要关头,她没有必要在戴昭面前宣誓主权,反倒应该为了大局暂时退后。
“我们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可从来没机会让章总当修理工——还是戴小姐魅力大。”周蘅兰主动朝戴昭笑了笑。
听到这话,戴昭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章同彦却显得有些错愕。
随着戴思琦带着其他几位老板入场,饭局按时开始。周蘅兰自觉地敬陪末座,将章同彦身旁的位置留给了戴昭,方便他进一步和戴思琦拉近关系。
偌大的圆桌,两人相距甚远,依稀像是回到了前世那次重逢时的场景。
中途出去用洗手间的时候,她迎面撞上了章同彦。章同彦一见是她,当场停在原地,阴沉着表情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意思?”周蘅兰故意装糊涂,朝他笑了笑,“快进去吧,戴总刚才正找你呢。”
章同彦跨了一步,挡在她面前:“你如果生我的气,可以直说。”
周蘅兰往左往右都被他堵住了路,只得无奈地抬头回应:“我真的没生你的气。我只是希望你这段时间对戴小姐好一点,争取帮公司敲定这个项目。”
“你要我为了一个项目,去欺骗别人的感情?”章同彦冷冷问道。
“怎么就欺骗感情了?”周蘅兰哭笑不得,“你就暂时哄着她一点,争取这周之内和戴总把合同签了,然后你再跟她说清楚不就好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认个妹妹。”
见章同彦依旧冷脸不语,周蘅兰生怕他闹小孩子脾气不配合,只得试着劝了几句:“这可不是一般的项目啊!这是被你舅舅搞砸了的项目!如果你这次能做成,总裁的位置肯定就是你的了。这样一来,也能让你外公早点安心,你说对不对?”
章同彦始终沉默着,脸上再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尊石像般伫立在原地。
周蘅兰见他不再阻拦自己,便绕过他走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回到包厢里的时候,周蘅兰发现章同彦和戴昭竟双双不见了踪影。问了副总才知道,原来是戴昭喝了两杯酒有点头晕,章同彦陪她去室外吹风透气去了。
看来他还挺上道。
周蘅兰稀里糊涂地被敬了几杯酒,聊了些公司里的趣事,甚至还得到戴思琦的亲口称赞。
包厢里弥漫着烟味和酒味,周蘅兰终于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便借着去洗手间的工夫,沿着走廊走到僻静的窗边。
远远眺望到饭店楼下的停车场,她看见路灯下有一男一女的剪影。
那正是刚才出去透气迟迟未归的章同彦和戴昭。
居高临下,她可以将那二人的动作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戴昭双颊绯红,正兴致勃勃地说着某个有趣的话题,章同彦听完也笑了起来,嘴角扬起,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周蘅兰蓦然一怔。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在章同彦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前世的她在被生活压得万念俱灰之际,是章同彦那充满少年气的明亮笑容为她带来温暖。这一世自己排除万难留在他身边,改变了他原有的人生轨迹,却也残忍地消灭了这样的笑容。
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像是以身铸剑般,渐渐和那个令人窒息的系统融为一体,逼迫着他成熟世故,逼迫着他杀死那颗不合时宜的少年心。
在这段重启的人生里,周蘅兰不再是章同彦奔赴的对象,反而成了他需要逃离的对象。
或许伴侣与爱侣并非同义词——爱侣只需要为彼此提供情绪价值,但伴侣却须得成为彼此的生活保障。凭借先天条件,她根本没有能力为章同彦的人生兜底,所以她只能化身为兢兢业业的生活助理和教导主任,才能在他的世界里挣来无可替代的一席之地。
是自己走错路了么?
还是说,世间所有的“伴侣”迟早都会沦落至此?
便在此时,章同彦像是受到某种感应似的,忽然抬头望了过来。周蘅兰慌乱躲开,只来得及看到他脸上凝固的笑意。
当晚饭局结束后,他们分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回到酒店。周蘅兰迅速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听着章同彦在洗手间洗澡的哗哗水声助眠。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间,她似乎听到章同彦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等来她的回答,章同彦便轻轻地熄了灯。
周蘅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整个人就像是被绑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随着最后一丝光线的熄灭,就这样坠入到深不见底的海洋里。
这个奇迹般起死回生的项目,彻底帮助章同彦树立了威信,也成为了周蘅兰的亮眼业绩。
近日来,周蘅兰的邮箱里出现了好几封猎头发来的面试邀请——向她开放的职位都是管理层级别,平均薪资待遇比她现在拿到的还要优厚许多。
在这一财年结束的总结大会上,殷老先生正式宣布了让章同彦升任总裁的决定。这天也是第一次,周蘅兰受邀去参加了公司高层的聚餐,全程名正言顺地坐在章同彦身旁,并且得到了“章太太”一般的礼遇。
散席后,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章同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打算?”
“啊?”
“外公刚才跟我聊了几句,让我问问你的意思。”章同彦一面开车,一面淡淡地说道,“如果你想结婚的话,我们这两年可以准备一下。”
“……”
这算是求婚的意思么?
周蘅兰在工作上默默耕耘良久、竭力托举章同彦升任总裁,为的不就是向他家里人证明自己的用处,以换取这张通往婚姻的入场券?章同彦也算是比前世的萧子旸有良心,并不需要奉子成婚,提前若干年便给自己发来赦免。
可为什么终于听到这话时,自己并不觉得开心,反倒觉得更加憋屈了?
章同彦一直开到红灯前停下了车,这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不用有压力。我也跟外公说了,你是个事业型女性,可能不想那么早被家庭绑住。”
周蘅兰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章同彦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答案,并没有继续追问。直到周蘅兰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你怎么想?”
“反正如果你要结婚的话,我也可以。”章同彦一面开着车,一面说道。
——那是不是如果我要分手,你也可以?
周蘅兰沉默片刻,脸上渐渐覆上一层寒霜:“你这样算是求婚么?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也是先随口问一句嘛。”章同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如果你真想要个求婚仪式,我也可以给你准备一个。”
回想起前世那挂满气球、铺着玫瑰花瓣、摆着心型蜡烛的KTV包厢,想起宋青云那演技浮夸的当众单膝跪地……周蘅兰顿时感到一阵胸闷。
她并不喜欢那种虚张声势的仪式感,但也不代表人生大事可以随意得犹如菜场买菜。
为什么她毅然推翻前世的一切,却换来了殊途同归的剧本?
“是你外公要求你尽快结婚的么?”周蘅兰问道。
“嗯,他让我负起责任,不要耽误你的青春……”章同彦诚实地回答道,“对了,还说让我们趁着年轻赶紧要个孩子。”
“……”果然不出所料。
在殷老先生眼里,这大约是对周蘅兰的奖励:在章同彦升任总裁之际,终于正式承认她这个“孙媳妇”的地位,以婚姻和未来重孙的生育权,来表彰她“带领章同彦进步”的辛勤付出。
生育这件事,在男人那里不过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闪念,却不知道女人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前世隔着迢迢山水,她还以为“章太太”的生活是多么轻盈优渥——如今亲身站在门槛外,才明白所谓章太太和宋太太,其实并无多大区别。
世俗男女的婚姻承载了太多社会期待,并不仅仅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简单。结婚时往往由男人下跪祈求女人,只因婚姻这桩交易对他们而言稳赚不赔。而女人一旦点头,便意味着彻底缴械投降,从此义务成为承载对方血脉的容器。
身心都交付出去、彻底截断后路,在世人眼里却仍是她处心积虑高攀对方。
那枚结婚戒指纵使精巧如王冠,本质却只是造价昂贵的枷锁。
“我们都还在事业上升期,暂时先不想这些吧。”周蘅兰看了章同彦一眼,淡淡地回答道。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章同彦的脸上既无失望也无快慰,就像是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工作。
汽车继续平稳地行驶在夜色里,周蘅兰侧过脸望着窗外一盏一盏擦身而过的路灯,脑海中思绪飘飞。
她忽然意识到:当情侣相处到一定阶段,他们走向结婚和走向分手的距离,是相等的。
这两者需要建立的决心、需要花费的精力都不相上下,唯一的区别在于,当事人到底是想要继续还是想要结束当下的生活。
她尝试着想象了一些未来可能发生在婚姻生活里的场景,忽然再次感到胸口闷痛。
说起来,自己好久都没有体检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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