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珺？”

　　周蘅兰抬眸望向章同彦，等待他的解释。

　　“那个，你能不能先去旁边的休息室坐一下？我跟外公单独聊几句。”章同彦长叹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周蘅兰的肩膀，顺势在她耳边低声道，“等会儿再跟你解释。”

　　周蘅兰咬住下唇默不作声，静静伫立了几秒之后，终于乖巧地退出了病房。

　　穿过病房外的走廊，便是这层楼的家属休息室。里面的冷气开得很猛，沙发、微波炉和自动贩卖机一应俱全，还有许多可供充电的插座，宛如某个贵宾候机室。周蘅兰庆幸能有这样一个独处的空间，让她暂时卸下所有伪饰的表情。

　　在理性回归之前，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拨通了赵明珺的电话。

　　“嘟——嘟——”

　　十几秒钟的等待显得无比漫长。

　　从刚才殷老先生叫出“小赵”的那一刻起，她便如坠冰窟，有一种强烈的遭到背叛的感觉。

　　其实周蘅兰向来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从小就处处如履薄冰，对人性心存怀疑。这一世重启以来，她竭尽全力让自己活得舒展一些，然而无论是面对家人还是恋人，她总是下意识地绷紧一根弦，时刻准备着换上自我防御的假面。

　　唯一令她敞开心扉不曾设防的人，大概就只有赵明珺。

　　起初，是因为赵明珺这个人与她前世的人生毫无关联，像是一个遥远而辉煌的榜样。后来，周蘅兰触碰过她指掌间的冰凉，感受过她的彷徨脆弱，还见过那只名叫“圆圆”的小公仔。

　　周蘅兰始终记得，那天午后的咖啡店里，赵明珺那双真诚而破碎的眼睛。

　　她不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会欺骗自己。

　　以赵明珺的性格，难道会和章同彦偷偷交往，以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却唯独瞒着自己一个人？若是如此，她永远不会原谅这两人的欺瞒和背叛。

　　拨出的电话无人接听。

　　周蘅兰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颤手抖。

　　片刻以后，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来电显示：赵明珺回电话过来了。

　　周蘅兰定了定神，努力调整出一种平静的语气，这才接通来电：“喂？怎么了？”

　　“不是你给我打电话么？”电话那端的赵明珺笑道，“是不是摁错了？”

　　“嗯……”话到嘴边，竟不知从何问起。

　　“对了，正好想跟你说件事！”赵明珺的声音热情洋溢，“你带我喝的那个越南咖啡，我上个月在国内喝到了差不多的，是一家连锁店。我等下把店名发给你，你回国也可以去尝尝。”

　　“你回国了？”

　　“嗯，和朋友一起筹备一个新的展，第一站是香港。”赵明珺笑道，“你不是梦见过我在世界各地到处办展么？我争取早点实现你这个美梦。”

　　不，这不是美梦，是周蘅兰永远不愿重新踏入的前世。

　　周蘅兰迟疑片刻，忽然问道：“诶，你觉得我们算是朋友么？”

　　“当然啊！”赵明珺不解道，“怎么这么问？”

　　“那你记不记得我的大名叫什么？”——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赵明珺称呼自己的名字。

　　“你叫周蘅兰，我给你备注了的。”赵明珺哭笑不得，“你今天怎么了？”

　　“我刚才见到章同彦的外公，他叫我‘小赵’……他说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吧？”周蘅兰终于心一横问出了口。

　　“天哪！这一家人怎么到处乱讲！”赵明珺听完，竟然在电话那端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周蘅兰耐心等待她的解释。

　　“诶，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我爸对我彻底失望以后，就想要专心培养女婿。所以，他一直催着我去找个男朋友？”

　　“嗯我记得……”

　　如此本末倒置的荒唐要求，也是亏得当爹的能想出来。

　　“就在大学毕业那会儿，他特别紧急地约我出去见面，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我去了才发现，你男朋友章同彦也在那里。”赵明珺笑道，“他也是被他舅舅骗过去的。”

　　“你们这是在……相亲？”——而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可以这么理解吧。反正这些人为老不尊，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后来我再也不给他们面子了。”赵明珺叹气，“我爸那个人也就算了。照理说，章同彦的舅舅应该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无聊。”

　　“……”

　　周蘅兰大致能猜到他舅舅的心思。

　　这位舅舅的工作能力并不强，若想保住手里的蛋糕，一方面寄希望于自家公司日后能有个同气连枝的依傍，另一方面也希望外甥能被外面的资源喂饱，不必回来和自己争抢。

　　社会里的每个人都会根据自身条件，被划定出一个“合适”的择偶范围。未婚的后代，在长辈心里常常被默认为交换筹码，用以换取等价的资源。以赵明珺和章同彦的出身，无需他们自己表态，便早已被有心人当做了盘中餐。

　　就像自己的父母与宋青云的父母聚在一起整合资产，儿女也只是他们资产的一部分而已。

　　显然，赵明珺的父亲急于寻找一个乖巧合心意的女婿，而章同彦的舅舅也急于促成这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姻缘。

　　只可惜当事人的发展遇到了阻碍。

　　周蘅兰就是那个阻碍。

　　

　　“你的意思是，你后来直接拒绝了相亲？”周蘅兰问道。

　　“废话！我爸脑子有毛病，我可没有。”赵明珺的语气有些粗鲁，但却让周蘅兰如释重负。

　　“那你爸没有继续逼你么？”

　　“没有啊，他彻底放弃我了。”赵明珺笑了笑，“我现在自己搬出来住了，和另外两个艺术家合租——我刚搬走没几天，我爸就把那个房子挂出去卖了，好像生怕我反悔似的。”

　　“……他是在赌气吧？”

　　“不是赌气。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那是我爸前妻的儿子，我从小就没见过几回。”赵明珺说道，“听说最近我爸和他冰释前嫌，还把他招进了公司——应该是准备当做继承人培养了。我爸现在肯定很庆幸，他自己当初多生了一个。”

　　“……”

　　人与人之间很少有纯粹的爱，大多数都是战略性投资。一旦发现势头不对，便会及时止损、另起炉灶。

　　赵明珺从小享受着近乎于“独生女”的待遇，如今却成为父亲眼里的弃子。

　　或许她只是在用轻快的语气掩盖心里的失落。

　　“你如果不开心的话，可以跟我聊聊。”周蘅兰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有啦，我没那么脆弱。”赵明珺轻轻一笑，“对了，我们家圆圆让我替她谢谢你。”

　　圆圆？

　　想到那只憨态可掬的白色绵羊公仔，周蘅兰忍不住嘴角上弯。

　　“谢我什么？”

　　“如果不是当时和你聊了，我可能下不了这个决心。那样的话，圆圆现在应该已经被我爸扔掉了。”赵明珺顿了顿，缓缓说道，“周蘅兰，你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周蘅兰蓦然一怔。

　　陡然听到赵明珺说出这样的话，就像是在坠落深渊的途中，忽然有一双温柔的手，将自己整个人轻轻地托了起来。

　　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结束通话后，周蘅兰独自沉思了很久。

　　她忽然意识到，曾经的某些选择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掀起了环环相扣的蝴蝶效应。

　　假如没有自己的介入，大约赵明珺和章同彦早就相恋于两年前的春假，而所有人都会乐见其成——赵明珺会在章同彦身上找到不同于她父亲的温柔敦厚，从此获得一个每天耐心为她画眉的亲密爱人。而不久后章同彦弃文从商，赵父辛苦打下的江山后继有人，两家跨国企业也可以建立深度合作，可谓是皆大欢喜。

　　这样一来，赵父不必回过头去苦心跟儿子修复关系。赵明珺也不必撕破表面的和平，仍然可以住在她父亲名下的公寓里，以一种更优越的生活状态去探索她喜欢的艺术。而章同彦也可以借助这段关系，和他舅舅那边达成利益交换，方便以后在公司里分割地盘。

　　不似自己这般无用，无法带来任何现实价值，却一心借着章同彦的能量摆脱自身宿命。

　　在冷气强劲的休息室里静候了两个多小时之后，章同彦终于推门进来了。

　　“这医院信号不好，我想给你发消息，一直发不出去。”章同彦一面说着，一面坐到了周蘅兰身边，“你饿了么？我们去吃饭吧。听说附近有家很好吃的日料……”

　　“诶，我不用去看你外公了么？”周蘅兰诧异。

　　上午才碰面不到一分钟，自己就被支开，然后足足在家属休息室里坐了两个多小时。虽然她刚才沉浸在思绪里、并不觉得时间难熬，但她总归是一大早就赶过来探病的——怎么能连个正式打招呼的环节都没有？

　　“护士进去给他量血压打针了，现在暂时不太方便。”章同彦有些迟疑，“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我也可以发消息转达给他。或者如果你想坐在这里多等一会儿……”

　　“……”

　　自己和那位老先生素昧平生，能有什么非说不可、需要转达的话？

　　只是，自己春假大老远飞过来，今天又陪着章同彦一起来医院——对方竟然就这么将她打发走？难道对方得知自己并非赵家千金之后，便不屑于在自己身上浪费一丁点时间？

　　想到这一层，周蘅兰脸上不禁有些发热。

　　“对了，你不是还约了你舅舅今天见面么？”周蘅兰望向章同彦。

　　“已经见过了。”章同彦摊了摊手，“刚才我舅舅上来了一趟，一起和医生聊了一会儿。外公的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这次只是个小手术，风险不大。”

　　“……”

　　所以，他舅舅也上来过了，他们一家和医生亲切会谈，没有人想起过自己的存在。

　　周蘅兰也知道有些话题属于病人隐私，不让自己这个外人参与谈话也是情有可原——但心里终究生出了几分起伏不定的情绪，一下一下地来回撞击着。

　　是错愕，是赧然，是不甘，是愤怒，是自卑。

　　她几乎想要当场垮下脸来质问章同彦：你的家人到底懂不懂礼貌？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么？如果今天陪你来的人是赵明珺，你也会把她赶出病房么？你也会让她默默等待两个多小时么？你外公会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她说么？

　　及时上线的教养压住了心底的怒火。

　　作为一个前来探病的晚辈，她不该为这点繁文缛节，去为难一个老人和病人。

　　“诶，你是不是不开心了？”章同彦低下头凝望她的双眸，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外公刚才叫你小赵，是一个误会。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因为完全就是个闹剧……”

　　“你舅舅骗你去跟赵明珺相亲，还到处乱说，对吧？”周蘅兰打断道。

　　“你已经都知道了？”章同彦愕然。

　　周蘅兰低头不语。

　　“那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是觉得这事儿太无聊，不想让你听了不开心。”章同彦讨好地牵起了她的手，“当然，我也知道你性格好，不会计较这些的。”

　　不，自己的性格一点也不好。

　　自己敏感、自卑、小心眼，总是需要花费额外的力气，才能伪装成温柔和善解人意。

　　“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啊！”章同彦继续柔声说道，“那个赵明珺，根本不像个女孩子，完全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

　　或许他是觉得，这样贬低一下赵明珺，有助于增加周蘅兰的安全感。

　　但周蘅兰听到这种话只觉得烦躁。

　　她深呼吸了一会儿，终于把复杂的情绪憋了回去，调整出温柔的语气：“那一起下去吃饭吧，我也有点饿了。”

　　章同彦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牵着周蘅兰的手径直走出休息室、穿过长廊、进入电梯。周蘅兰一路故作平静地观察沿途的陈设，努力压制着心中愈演愈烈的烦闷和委屈。

　　在通往停车场的室内长廊上，她看到墙上挂着一排本院医师的照片，底下用金色小字印着各自的姓名和履历，看上去都是硕果累累的名医。逐个看过去，周蘅兰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位亚裔女医生的头像和姓名。

　　这人正是前世在自己万念俱灰之际，章同彦联系上的那位会说中文的乳腺科名医。

　　原来是从这里牵上线的。

　　周蘅兰犹记得，在自己最战栗恐惧的时候，是章同彦雪中送炭地陪伴着自己——凭着这份前世恩情，她也不该和他的家人斤斤计较。

　　一念及此，她终于轻轻地反握住了章同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