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就像被困住的野兽 2/4

  周蘅兰不想再去回忆当晚的争吵。

  事实上她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父母喋喋不休,最后终于逮到他们停歇的间隙,直接起身离开了酒店房间。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去前台要床毯子,我冷。”

  周蘅兰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便将房门带上。然后,她快步穿越走廊踏上电梯,心中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冰凉。

  或许她真的是个情感淡漠的人,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很强烈的愤怒、委屈或是伤心,只是出于本能反应,觉得需要出来透口气——尽管她此时也无处可去,只能在酒店大堂里坐着。

  刚才有很多反击父母的机会,但她终究无法组织出成形的语言。

  她也想轻轻松松踏上康庄大道,但她不像赵明珺那样出生在美国,也不像章同彦那样有产业可以继承,孤身在外陷入困境,必须学会身段柔软。正如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背后没有依靠,因此事事拼尽全力,咬牙闭眼一条道走到黑,从来不敢让父母失望。

  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究竟何以“堕落”至此?

  或许自己真的不够优秀。

  但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们给的起点实在太低了?

  刚才即使被贬低成那样,周蘅兰也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她知道,父母为自己提供的一切资源,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倾其所有。如果自己再质疑父母的能力,那就太残忍了。

  她总是不忍心对父母残忍,而父母却可以恣意地对她残忍。

  回想起殷老先生一行人对自己的态度,周蘅兰忽然意识到,父母对自己的失望也并非全无道理:即使章同彦本人没有这个意思,但在他外祖父那群人的眼中,自己恐怕的确是个靠男人走捷径的寄生虫,根本不值得尊重。

  打了麻醉的自尊心缓缓苏醒——周蘅兰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手指在章同彦的名字上方悬停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嘟”了几声才接通,章同彦的声音一贯温柔磁性:“喂?怎么还没睡啊?”

  “我……想你了。”

  不知怎么,周蘅兰自动咽下了那些抱怨的话。

  电话那端传来章同彦的轻笑:“下个月不就见到了么?我舅舅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房子,最近在联系搬家公司,等时间确定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们要住你舅舅的房子?”周蘅兰一怔。

  “房子不是他的,是公司名下的。”章同彦缓缓说道,“前几年我外公买了那块地盖楼,现在大部分都租出去了。在剩下的几间里面,舅舅帮我们选了一间房型好的。”

  “……那个,我住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关系?你也是公司的员工啊。”章同彦笑道,“以后我们上班都可以一起出门,还可以一起午休,一起下班……”

  周蘅兰默不作声,打开手机浏览器,查起了公司附近的房租价位。

  殷老先生的公司在美国的好几个州都设立了办公室,而她和章同彦要去的是负责和国内业务对接的部门,办公地点位于地价昂贵的西海岸。单凭她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在那附近租到一个像样的房子。

  大老板为自己的亲外孙提供住所合情合理,但自己算什么身份呢?现在不仅走后门混了份工作,甚至还去白住人家的房子……彻底成了寄生虫了。

  “怎么不说话了?”章同彦疑惑道。

  “其实我有点害怕……寄人篱下的感觉。”周蘅兰犹疑道,“万一我们以后吵架了,你随时都可以把我赶出去……”

  “天哪,你这是什么想象力?”章同彦哭笑不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没吵过架啊。”

  “……”

  没错,他们从来都没吵过架。

  因为周蘅兰向来习惯在恋人面前维持温柔得体的形象,凡事只要触及一点情绪波动,她就会迅速切换到防御模式,以一种撒娇嗔怪的口吻化解僵局。

  长期分隔异地,让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隐藏真实情绪,只呈现出那个温柔懂事的女友。

  这么久以来,她甚至从未跟章同彦分享过自己的阴暗和脆弱,从未向他倾诉过自己那种急于逃离而又无处可逃的心情。因为她知道,章同彦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好人”——自己许多时候的真实感受,就像是藏在角落里的疮疤,根本无法揭开展示。

  倘若以后朝夕相对,周蘅兰并没有信心能二十四小时无间断地扮演完美形象,更担心对方会厌恶那个真实的她。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你是不是这几天陪爸妈旅行太累了?再坚持两天他们就回国了。”章同彦柔声道,“在入职前,我带你去环球影城玩几天好不好?”

  “唔……”周蘅兰沉默片刻,强行调整出可爱的语气,“那好,我要穿巫师袍拍照。”

  “好,我陪你一起。”

  这场通话又在一片祥和中结束。

  放下手机后,周蘅兰瞬间卸下脸上的微笑,只觉得疲惫陡增。

  这时,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贝贝的样子。上次在咖啡店里偶遇,周蘅兰正好看到贝贝回过头来对着宋青云笑语盈盈,就像是和他有说不完的话。然而在关于前世的所有记忆里,周蘅兰在宋青云面前总是字斟句酌,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话。

  她又想起自己上次见到赵明珺——不过才见过两次,赵明珺竟能在她面前那样袒露心扉。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男人都会坚定选择和她们共度余生。

  像自己这样怯懦、虚伪、步步为营的人,永远成为不了那个“对的人”。

  

  独自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朋友圈忽然显示一条消息提醒。

  是赵明珺回复了她刚才的那条评论。

  “你到底是想来看展,还是想来看艺术家本人?”

  这语气,怎么搞得像是在调情?

  周蘅兰心情忽然松弛了一点,缓缓抬起手指回复道:“如果能见到艺术家本人就更好了。”

  不一会儿,赵明珺给她发来私聊消息:“这次的场地不太理想,最后做出来的效果和我想象的差很多。这种残次品不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去?

  呵,这种拒绝方式还真是高情商。

  周蘅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刚想用两句客套话结束这场交谈,就看到屏幕上又跳出一句话:“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我可以去找你。”

  “……”

  刚刚冻起来的心猝不及防地软了下来。

  深更半夜,在周蘅兰最厌恶自己的时候,赵明珺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竟莫名温暖到了她。

  还好刚才回复得慢,没有暴露自己那道敏感的防火墙。

  周蘅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复道:“可惜我还在陪爸妈旅行,不然我真想约你一起出来喝杯酒。”

  屏幕上很快闪现出赵明珺的回复:“陪爸妈旅行是不是很煎熬?”

  周蘅兰一看到这个问题,就下意识地开始打字:“也没有啦,我爸妈都挺好相处的……”输入到这里,她忽然醒过神来,决心摒弃这种自欺欺人的体面,于是抬手把整句话都删掉,换上了一句:“唉,我每天都在盼望时间快点过去。”

  她知道在外人眼里,父母的形象会直接与她本人的形象挂钩。所以一直以来,在他人面前塑造和谐完美的家庭,也是周蘅兰维持自我形象的其中一环。

  在这一刻,她忽然不想管那么多了!

  她知道,她现在的学校在国内籍籍无名,让父母觉得丢人,所以他们就连在校门口拍张照都显得勉为其难,毕业典礼更是全程心不在焉。这些天以来,父母在家族群和朋友圈里炫耀过美国的蓝天白云、炫耀过超市的肉蛋奶、炫耀过奥特莱斯的衣服鞋子、炫耀过在毕业典礼上远远见到的那位中国企业家……却唯独只字不提周蘅兰的学校。

  不像周蘅兰读本科的时候,父母恨不得把她学校的牌子挂在身上,逢人就要提起。

  这明明是她精挑细选的好学校和好专业,过去两年她那么努力地学习和工作,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但父母就这样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否定了她的整个研究生生涯。

  但如果唯结果论的话,现在的她的确一败涂地,成了个靠人施舍才能找到工作的寄生虫。

  她和章同彦之间的身份差距,如同天堑般无声无息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前世的她正因为有自知之明,所以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一世的她却因重获新生而得意忘形,最终还是不得不直面现实。

  倘若她交往的对象是宋青云,她的父母现在就可以和宋青云的父母有说有笑、结伴同游。然而在章同彦的家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更不会有她父母的位置。

  “……说实话,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偷走了你的人生。”周蘅兰飞快地打字,“如果那年春假没有我在,也许你就和章同彦在一起了。这样的话,你对你爸也可以有个交代,一家人不必闹成这个样子。”

  “你这个人的脑回路也太有意思了。怎么会这么想呢?”对面的赵明珺回复道,“你知道么?假如我真的和一个我爸满意的对象结婚了,那是很可怕的。”

  “为什么可怕?”

  “以前,我爸希望他的女儿是个经商的天才。后来,他又希望他女儿早点找人嫁了。”赵明珺说道,“假如我刚好都满足了这些条件、得到我爸的奖赏,我就会误以为他是真的爱我。”

  “这就好像一座桥,晴天的时候可以走,但是遇到大风大雨就一定会塌。我不能保证自己这辈子都只遇到晴天。所以,为了好好活着不被淹死,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去走那座桥。”

  好奇怪的比喻。

  “你的意思是,你爸对你的爱就是个豆腐渣工程?”周蘅兰哑然失笑。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大部分都是豆腐渣工程。”赵明珺回复道,“说实话,我对章同彦这个人的印象还不错。在当时那个年纪,我可以轻易喜欢上任何一个人。如果身边的声音都鼓励我跟他结婚,我搞不好真的就跟他结婚了。”

  “……”

  “我们人生中有很多选择,看上去好像是自愿的,其实都是被胁迫的。”赵明珺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坚持不了几年就会离婚的。”

  “为什么?”

  这个问题,周蘅兰从前世就开始好奇了。

  “因为我从来不信什么天时地利人和,我只信我自己的心。”

  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的回答,却让周蘅兰莫名觉得有几分醍醐灌顶。她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正打算结束对话上楼回房,忽然看到一封邮件提醒。

  点开之后,她被内容吓了一跳。

  她申请的那个本校博士项目,竟然三更半夜发来了全奖录取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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