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在夜半时分多愁善感，以为天崩地裂。翌日醒来，却可以迅速变回高速运转的机器。

　　周蘅兰自问算是个敏感的人，但她不允许自己保持敏感。当豌豆公主是很奢侈的事，必须先获得至高无上的公主身份，才有资格去感受被褥底下的那颗豌豆。

　　她收起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拿出对工作的认真，仔细查阅了各个平台的资料，冷静地为自己的身体状况细分出了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她再次认真阅读了医院的体检报告，按照建议预约了时间最近的穿刺活检。

　　情绪褪去之后仔细想想，其实父母那种唯心主义的乐观也并非全无道理：在最坏的可能性面前，也要心怀最好的期待，才有精力对抗挫折。

　　无依无靠的普罗大众，之所以得以在艰难环境里存活，大都是凭着这一点无差别的乐观。

　　处理完这些以后，她打开对话框查看未读消息。

　　是宋青云发来消息：“下周找一天我去接你下班吧，一起吃顿饭，我请客。主要是聊聊新房子付定金过户的事，顺便商量个领证的日子。还有，婚庆公司也要一起定一下了。”

　　结个婚就能牵扯出这么多相关的琐事，足见人类有多么擅长制定那些自我折磨的仪式。

　　周蘅兰飞快打字回复：“等会儿有空么？直接一起吃午饭吧。”

　　宋青云发来回复：“这么仓促？”

　　周蘅兰回道：“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说。”

　　这几条消息彻底把周蘅兰拉回了现实——想到自己以后将要和这个人一辈子同舟共济，周蘅兰决定，生病这样的大事必须跟他坦诚商议。如果真像父母担忧的那样，他会凉薄到因为这件事而取消婚约，那么这个婚不结也罢。

　　和宋青云约好了时间地点之后，周蘅兰简单换装收拾了一下自己，刚准备出门，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自她的老板。

　　周蘅兰最近工作格外卖力，手头上的项目有条不紊，照理说不该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老板这时候忽然打来，让她莫名有些不安。

　　

　　“喂，小周啊，在忙么？”

　　“没有啊。您找我有什么事？”

　　“你最近一切都还好吧？工作压力大不大？”

　　“……”

　　周蘅兰十分受不了这种兜着圈子的开场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陪老板寒暄。

　　东拉西扯地彼此问候了几句，老板终于说明了打这通电话的意图：“……是这样啊，我今早收到公司健康系统的一封邮件，说你最近去做体检了，好像有的指标不太好啊？你如果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及时跟公司汇报啊！我们大家是一个团队，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彼此信任啊！”

　　老板的语气倒是和蔼可亲，但周蘅兰听得心头一凉。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使用本公司的体检福利，是会把体检结果上报给公司的。

　　像她这种由医生建议去做肿瘤科复检的，算是“重大健康风险”，系统会自动通知到直系老板，避免出现员工突然离职的交接问题。

　　周蘅兰心慌得浑身绷紧，却不得不竭力调用全部的理智去应对老板的询问。

　　她巧妙地试探了几句，大致知道了老板那边的信息透明度：基于所谓的“用户隐私协议”，老板收到的通知邮件，只会提示“该员工存在健康风险”——至于具体是什么疾病、会造成什么影响，老板那边是一概不知的。

　　但是，直系老板不知道，并不代表整个人事部门都查不到。

　　周蘅兰很了解自己公司的作风。由于本公司有海外业务部、需要规避更多法律风险，所以相比起其他大公司的“狼性文化”，本公司已经算是非常人性化的了：平时安排加班都会按小时补贴，员工的病假事假也很容易批准。最需要担心的就是末位淘汰制的年终考核，所以每年的业绩不能在组里垫底。

　　至于健康风险……

　　虽然公司打着人性关怀的旗号，但本质上都是将利益考量放在第一。

　　从去年开始，公司会每半年给员工安排一次强制的心理测试，以防出现员工抑郁自杀等意外情况，给公司造成经济和名声上的损失。

　　一旦心理测试结果亮起红灯，当事人就会被人事部门约谈。

　　所以周蘅兰和同事们都会提前做好功课，将每道测试题的答案预习背诵，争取在心理测试中呈现出一个生机勃勃的健全人。

　　卷面上一个个热爱生活又充满能量，生活中一个个垂头丧气却马不停蹄。

　　周蘅兰很清楚，作为员工，她也是公司资产的一部分。倘若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可能影响到工作，那么公司肯定会提前做好二手准备。虽然根据法律不能无端解聘员工，但是在年终考核上卡一卡她，或者制造一些困境让她知难而退，对于公司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自己最近答应求婚的事，在同事和老板那里都不是秘密。同部门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对她手里的项目虎视眈眈。不止一次有人来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休产假。

　　她这么不喜欢应酬的人，最近异常积极地陪着老板去参加饭局，其实也是出于危机意识，想要加倍证明自己。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无法承担失去工作的风险。

　　如果确诊了，她还要准备一大笔治疗费用——这笔钱最好是能靠自己负担，不必到父母或是宋青云那里摇尾乞怜。

　　周蘅兰字斟句酌，努力调整出一种轻松的语气：“您放心，我那是个妇科方面的病，不太会影响到工作……等复查结果出来，我会再跟您说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谢谢老板关心啊！”

　　好不容易结束了通话，周蘅兰扶着墙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会儿。

　　

　　被这通电话耽误了赶地铁，以至于周蘅兰比约定时间晚了快半个小时才到。进商场上扶梯的时候，她正好碰到宋青云——原来他也迟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宋青云看上去睡眼惺忪，头发软塌塌的，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卡通T-shirt配黑色运动裤，底下是一双人字拖。

　　真够不修边幅的。

　　幸亏宋青云相比很多同龄人来说还算保养得当，身材样貌都没太走形，不至于太有碍观瞻。周蘅兰虽然也没怎么精心打扮，但好歹穿的是连衣裙配低跟皮鞋，化了个简单的打底妆，出门前还顺手把头发吹得蓬松了些。

　　宋青云早就习惯了周蘅兰一贯的精致，这时也并不觉得自己怠慢，只是朝她笑了笑：“我本来打算给你发条消息就继续睡下半场的，没想到硬被你拽出来吃饭。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才能把我约出来，换了别人我都会装死的。”

　　“那今天我请客吧。尽量快点吃完，放你回去补觉。”周蘅兰给出了善解人意的回答。

　　这顿饭，又是一场战役。

　　周蘅兰原本已经想好，一坐下就直接向宋青云出示体检报告，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自己有罹患癌症的可能——接下来怎么反应全看他。

　　但老板打来的那通电话，猝不及防地击溃了她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坚定。

　　对于父母来讲，她是一件收益稳定的理财产品，不该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波动。对于公司来讲，她是一件固定资产，倘若出现安全风险，就要随时准备置换。

　　对于宋青云来讲，自己又是什么呢？

　　在她的定义里，夫妻是并肩作战的队友，彼此守望相助，互相为对方的人生兜底。可是，宋青云能兜住多大的底呢？

　　他们看中的那套房子在本市最好的学区，而且周围配套设施齐全，绿化也做得不错。由于房源紧俏，地产公司那边给的签约期限很紧——他们一旦交了定金，就一锤定音无法回头了。以后每个月还贷的支出，会超过他们各自收入的一半以上。

　　宋青云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基础工资不高，房子首付的钱是他们多年来省吃俭用的积蓄。他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曾不止一次提过，希望宋青云最迟能在三十岁生下第一个孩子。

　　宋青云比自己大一岁，他的三十岁也就是明年。再怎么拖延，顶多就拖到后年。

　　如果自己真的得了癌症，那么不仅完成不了按时生孩子的计划，甚至还会带来不可计数的经济损失。他们宋家倾家荡产，与自己签订这份组建家庭、繁育后代的合同——又怎么会允许这场投资出现如此重大的纰漏？

　　周蘅兰在心中天人交战，竟迟迟开不了口。

　　宋青云倒是轻松得很，一面埋头挑着菜里的花椒，一面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天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豁出去了。

　　“我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其中有一项……”周蘅兰顿了顿，“乳腺方面，通知我去复检。”

　　“嗯？”宋青云继续漫不经心地低头挑花椒。

　　“这种通知意味着，我体内有肿瘤，不知道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周蘅兰清了清嗓子，放慢语速，“如果查出来是恶性的话，意思就是……”

　　“癌症？”宋青云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嗯……”周蘅兰打开体检报告的界面，将自己的手机推到宋青云面前，“我约了明天去复检，下周之内应该会知道结果。”

　　宋青云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空茫。

　　他像是在脑海中急速处理着刚收到的信息，但由于负荷过大，系统发生了卡顿，无法当场给出任何反应。

　　“那……你暂时……等下……”

　　宋青云试着想说什么，但似乎很难组装出一个像样的句子。

　　他当场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一面搜索一面读了出来：“乳腺癌的体征和症状可能包括：乳房的大小、形态或外观变化，乳房上的皮肤变化……诶，这些你都不符合啊！”

　　“好了，能不能不要搜了？还没确诊呢。”周蘅兰无奈打断。

　　“那你现在告诉我干嘛？”宋青云一脸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要跟我商量买房和领证的事？”周蘅兰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缓缓说道，“如果我得了癌症的话，你还想跟我结婚么？”

　　“……”

　　宋青云瞪大眼睛愣在座位上，像是猝不及防地掉进了一个毕生从未涉足过的艰深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