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些时候,周蘅兰或是陷于低谷垂头丧气、或是压力巨大无从发泄,她就会想一想这个傍晚,想一想那个揣着爱意默默等待自己的怀抱。
这世间荆棘丛生、迷雾遍布,但这一刻的周蘅兰满心喜悦,还愿意相信爱情。
父母也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翩翩少年感到颇为讶异,一时不知道该表现出欢迎还是戒备。好在章同彦在“应对长辈”这件事上轻车熟路:虽然他没有宋青云那样滔滔不绝的口才,甚至说几句话就会脸红,但他胜在温柔耐心,能让人感觉到十足的诚意。
而他手上提着的那个牛皮纸袋子,装的自然不是麻辣小龙虾,而是正儿八经的见面礼。
他给周母准备了一个女士手袋,给周父准备了一根皮带,还给外婆准备了一块监测心率的智能手表。几件礼物都来自家喻户晓的奢侈品牌,而且是百搭又好认的经典款。
正在他们谈话间,小姨也陪着外婆回到了家。章同彦就像变魔术一样,又从手中的牛皮纸袋子里掏出一瓶经典款的香水,递给了小姨。周母见状,脸上溢出来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几分——幸好那个手袋她实在喜欢,不过是低头瞥了几眼包装盒上的LOGO,她刚摆出的严肃神情便很快再度被笑意融化。
在送礼这件事上,章同彦真是比自己开窍多了。
周蘅兰还记得,前世自己第一次领到实习工资,便兴奋地跑去附近的商场,给父母和外婆一人买了一份礼物:给母亲买的是一条银项链,给父亲买的是一幅装饰画,给外婆买的是一套保暖内衣。
除了外婆的那套保暖内衣派上用场了之外,她送给父母的礼物都很快不知所踪。
父亲把她买的那幅装饰画转手送给了一个朋友,说是“要和人分享这份喜悦”。母亲则只是当场问了句这项链是什么牌子——在得知那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银饰品牌之后,母亲便面无表情地将项链收进了抽屉里,从此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送出去的礼物就是泼出去的水,周蘅兰不是那种玻璃心的人,既没有为此难过,也没有为此仔细反思过。直到此时见到父母对章同彦送的礼物爱不释手,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些小说和电视剧里总喜欢虚构一些场景,让里面的角色纷纷摒弃浮华,崇尚所谓的“心意”。少不更事的周蘅兰竟然以为,自己花费第一份工资、在商场里认真挑选了几个小时的礼物,真的能让父母为其意义而感动。
事实证明,寒酸的“心意”根本微不足道,靠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名牌才是正解。
世界的谜底早就写在了谜面上。被文艺作品欺骗的小孩子,还以为自己身边的人一定是那些心肠柔软的主角,却未曾想过,其实那些庸俗而纸片化的配角龙套,反而更贴近现实生活。
这场历时漫长的恍然大悟,让她再度自觉成长了不少。
送礼本就应该投其所好,并不因为对方是父母的身份,就会对所谓的“心意”另眼相待。同样廉价的礼物送给绝大多数人,得到的恐怕都是差不多的冷遇。只不过陌生人尚且可以假笑捧场,而父母却撕掉了这层伪装。
毕竟父母也只是普通人,理应具备世俗的好恶,自然也可以像大多数世人一样庸俗势利。践踏掉她那点寒酸的心意,只不过是追随本心而已,完全无需获得她的批准。
章同彦通过礼物攻势,顺利获得了长辈们的认可,后续的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
周蘅兰自己也幸不辱命,在有限的时间里考出了合格的成绩,随后一鼓作气提交了几间美国高校的研究生申请。
录取结果发布之后,她纠结了几天。
她申请的学校不算很多,拿到的最佳录取来自两所截然不同的大学:一所是在国内人尽皆知的常春藤名校,但却只给了聊胜于无的几千美元奖学金,预估的开销颇为可观。另一所则是综合排名很靠前的公立大学,虽然在国内名不见经传,但慷慨地给了她全额奖学金,还提供了潜在的校园工作机会。
这时的章同彦已经基本确定了去向,发来的建议十分不靠谱:“你这两个学校,一个离我五个小时,一个离我四个半小时——干脆选个离我近的吧,起码我可以少开半个小时车。”
周蘅兰懒得理他。
其实仔细想想,两个选项各自的优劣一目了然。
那所抠门的常春藤名校,近年来招录了大量的中国学生,大部分毕业后都找不到工作直接回国——基本上就是个花钱镀金的地方,实际性价比并不高。而那所公立大学,除了在国内不太出名以外,师资和就业资源都很不错,甚至还有机会直升本校的博士项目。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厚着脸皮继续向父母要钱了。
出国留学的花费对她父母来说绝非易事,也从来都不在他们的规划里。这是周蘅兰个人的选择,理应由她自负盈亏。她迈出的第一步,既不能靠父母,也不能靠男人。
当她提着行李箱站在机场闸口向父母挥手道别时,心底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终于彻底走上了一条和前世不一样的路。谢绝家长干预,听从自己内心,全程独立自主开辟出来的一条路。
从扶梯上回头望向父母,周蘅兰蓦然感到一种“岁月忽已晚”的怅然。真到了离别时,那种压抑、窒息、鸡同鸭讲的憋屈感都无影无踪,她只是觉得很心疼。她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心疼什么:是日渐苍老的父母,是独自远行的自己,还是这无可逆转的岁月。这一世重启至今,她补上了许多遗憾、重塑了许多对人对事的认知,却犹自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看着落地窗外异常清澈的蓝天白云,她忽然感觉到,自己此行奔赴的既非完美爱情也非锦绣前程,而是一片彻彻底底的茫然未知。
嘴硬心软的父母在她出国前卖掉了几支股票,换出的钱兑成美元,默默打到了她的账上。周蘅兰收到钱后心情复杂,决定另外开一个储蓄账户,将父母的钱原封不动地存进去。
“诸事靠自己”,不能只是空喊口号。
刚到达的第一周,她就马不停蹄地面试校园职位,不仅顺利成为了一门课的助教,同时还捷足先登地获得了多媒体器材室的工作。这份工作按小时计酬劳,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闲的坐班。算下来,兼职的收入基本能覆盖每月的生活开销,而且她还能一边上班一边完成功课。
租房时,周蘅兰思虑再三,最终谢绝了那些拼房找室友的邀请,狠心租下一间单人公寓。
一边是“节省房租”,一边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对于周蘅兰而言,后者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幸亏大学城的房租还算友好,一间不带隔断的单人公寓可谓性价比极高。
和之前交换时住的本科生宿舍不一样,研究生的学生公寓本质上属于校外物业,所有基础设施都需要租客自理。在章同彦这个免费司机兼临时工的帮助下,周蘅兰拿出自己一贯拼搏高效的精神,在一周之内打电话开通了水电网账户,对着说明书安装好了床架、书桌、餐桌和浴帘,还添置了锅碗瓢盆和几张待客的折叠椅。
在章同彦驱车返校的前夜,他们终于坐在像样的餐桌边吃了一顿简餐,然后并肩躺在了两人合力安装的大床上。
“周蘅兰,我发现你这个人身上充满了惊喜。”章同彦凑在周蘅兰耳边,温声低语道。
“我怎么了?”
“以前我只知道你会煮粥,会读书,会唱歌。”章同彦笑道,“没想到你还会装家具、会扛东西、会用英语讨价还价……我明明出国了这么久,这几天却全听你指挥,就像个跟班一样。”
“没办法,生活所迫。”周蘅兰侧身钻进章同彦怀里,“总不能什么事都推给你帮我做。”
章同彦轻笑着吻她额头:“等我下次再来的时候,你会不会已经学会做饭了?”
“我试试看吧。”周蘅兰抬眸望向他,“先说好:不管我做得怎么样,你都必须夸好吃。”
“那当然!”章同彦嘴角上扬,“我先给你封一个米其林三星。”
……
深夜时分,身旁的章同彦已然陷入沉睡,周蘅兰却兀自意识清明。她一次次忍不住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打量这间刚布置好的小公寓,然后又回头打量着身旁这个熟睡的男人。
即使在爱意最浓的时刻,她也不敢肆意地依赖他。
其实前世的自己,何尝没有想过撒娇偷懒,把一切脏活累活推给别人代劳?
从小公司的基层员工,到大公司的资深员工,她曾不止一次在多人会议上即兴背锅收拾残局,抑或是在毫无背景知识的情况下,用最短的时间现学现卖、打开局面。最初的她也并不懂得识趣接茬,也曾以为装傻示弱可以奏效——最终都是在一次次经验教训中摸索出答案。
职场不相信眼泪,亲密关系里更不需要拖后腿的人。
前世无数个精疲力尽的时刻,她也曾像纪蓉蓉那样幻想过:如果早点嫁个靠谱的人,从此闲在家里,生活会不会简单一点?
很快她就意识到,天下从来没有免费午餐。当初宋青云看上她,便不仅是看中她的外表,更是看中她的家庭、学历、工作能力,笃信她会是个靠谱的生活队友。
平时出去应酬的待人接物、酒后代驾,交给她。
节假日的行程安排,交给她。
看房选位置、和中介谈判讲价,交给她。
联系装修团队、甄选婚庆公司、为双方亲友拟定请柬和座次,交给她。
未来的生儿育女、孝敬长辈、分担经济压力……仍然交给她。甚至宋青云已经为她做好规划,希望她放弃自己辛苦拼搏得来的工作,投入更多时间去带孩子做家务。
当她出现硬件故障无法继续完成任务的时候,便是她沦为弃子的时候。
这一世虽然改变了那么多事情,换了天地、换了男友、换了一种人生模式——她努力让自己相信爱情,但却始终不敢安心化身为软骨动物。
一身软肋无处交付,只好原地翻修成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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