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栽进新生活，周蘅兰总会感到灵魂抽离，就连回头看自己的家人也时常觉得陌生。

　　第一学期的寒假来临时，她以“节省开销”为由，没有选择回国过春节，而是继续留校看守器材室。像这种合家团聚的重大节日，于她而言不过是又一场人情世故的酷刑，孤身漂泊在外反而为她挣得了名正言顺的豁免。

　　在她出国前不久，外婆亲自拉了一个群，把所有的女性家庭成员都加了进来——除了周蘅兰和周母之外，也包括了小姨纪蓉蓉和表妹格蕾丝。

　　这个群一开始取名为“老聂家的女儿们”，但除了外婆以外，里面再也没有第二个姓聂的。

　　后来纪蓉蓉给这个群改了个名字，叫做“峨眉派”。刚改完这个群名，格蕾丝就退群了，不久后又被纪蓉蓉重新加了回来。

　　建群的当晚，周蘅兰给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妹发送了好友申请。

　　格蕾丝很快就通过了她的申请，并且主动发来一条消息：“我听我妈说，你是同彦哥哥的女朋友？”

　　连句开场白都没有，一上来就是这样没礼貌的语气，周蘅兰差点都懒得理她。

　　最终她还是耐着性子回了消息：“嗯，对啊。”

　　格蕾丝当即回复道：“跟你说，我有个同学叫戴昭，暗恋同彦哥哥好久了。她长得还不错，家庭条件也可以，就是没什么脑子。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这个小妖精的！”

　　“……”

　　周蘅兰哭笑不得，一时搞不清这位表妹到底是什么路数。

　　她斟酌片刻，最后回复道：“哈哈哈哈，以后见面我请你吃饭。”

　　迟来的姐妹情谊从此拉开序幕。

　　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来说，“帮你保卫你的爱情”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一句承诺了。

　　说起来，之前身处异国的时候，周蘅兰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和章同彦视频通话，如今相距不过五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的交流反而变少了。

　　大三春假在纽约的那场奇遇，似乎为两人的关系重燃了火花，但再多的绚烂也总要回归沉寂，“习以为常”这四个字便是一切激情与浪漫的克星。如今周蘅兰每天的生活被学习和打工填满，早已没有余暇去为这段已经成熟的关系不断保温保鲜。

　　

　　平时，在那个“峨眉派”的群聊里，外婆每天都会分享一些文章链接或是照片视频，周母和纪蓉蓉会轮番回复捧场，而周蘅兰和格蕾丝基本上是两个沉默的幽灵。

　　外婆建这个群的心路历程，细想一下也很微妙。

　　在此之前，周蘅兰一家三口和外婆就已经有个日常交流的群了。外婆此举，显然是为了让纪蓉蓉也加入所有的家庭聊天。

　　如果外婆是想建一个囊括全家人的大群，那么就应该也包括所有男性家庭成员。但外婆直到如今还是对萧子旸这个人避而不谈，偶尔涉及相关的话题，她都是一脸漠然地对纪蓉蓉说“你们家那位老总”如何如何。看得出来，外婆是真的很讨厌这个形同陌路的女婿。

　　一方面，外婆想要升级家庭群的规模，另一方面，她又想回避有关萧子旸的一切讨论。于是她才会自创这么个全女阵容的“峨眉派”。

　　到头来真正被排挤在外的，其实只有无辜的周父而已。

　　由于缺席了春节家宴，周蘅兰总觉得自己需要弥补一下。恰逢周母的生日也在寒假，她就网购了一个经典款的名牌钱包，还加了个店家附赠的“爱心大礼包”，以此聊表心意。

　　意想不到的是，向来谢绝温情的周母，生日当天竟然在群聊里圈了她，发了好多条消息。

　　“亲爱的女儿：你为我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已收到，妈妈很喜欢。人生匆匆，感谢上天赐予我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感谢女儿对我的牵挂。你的心里话妈妈都看到了，妈妈也爱你！”

　　好离奇的一段深情告白。

　　周蘅兰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这条消息底下，母亲发了七八张图片，从各个角度拍下了她拆开快递、取出那个新钱包的全过程，还拍下了快递盒里附赠的卡片。

　　点开大图之后，周蘅兰尴尬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原来，那家网店提供的“爱心大礼包”，竟然是一叠印着粉色爱心的告白贺卡。

　　“致亲爱的你：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被你填满了。从此，风景是你，岁月是你，宇宙也是你……”

　　“一屋二人三餐四季，你是我的星辰大海……”

　　“我想永远把你抱在怀里，可我担心我的怀抱不够温暖……”

　　周蘅兰实在不忍心再翻下去，赶紧关闭了大图。

　　她简直想去投诉这个店家。

　　母亲到底是怎么产生误解的啊？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些是自己对她的心里话啊？难道她看不出来，这都是情侣表白的常用台词么？而且还是最土最烂俗最没文化的那种。

　　幸好群里有情商高超的小姨，十分捧场地在底下回复道：“姐姐生日快乐！真羡慕你！”

　　随后，格蕾丝也跟着发了句“大姨生日快乐”——看上去多半是被她妈绑架来的。

　　作为群主的外婆终于也跟上了队形，发了句“小丁生日快乐”。“小丁”是周母的小名，除了外婆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叫。

　　周母在群里不厌其烦地回复了每一条祝福：“谢谢亲爱的妹妹”，“谢谢亲爱的蕙蕙”，“谢谢亲爱的妈妈”。

　　客气得有点过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一样。

　　周蘅兰犹豫了一下，也进去回复了一个“普天同庆”的表情包。

　　没过多久，外婆在群里发了一组窗台上的大葱发芽的照片，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这天，周蘅兰刚在器材室里坐班没多久，就被叫去学生活动中心出外勤。

　　在即将来临的春季学期，校园里会添置一个为期半年的互动装置。周蘅兰从器材室带了连接线和动态感应器过去集合，随后奉命留在现场帮忙布置了一会儿，她的任务算是大功告成。

　　刚要转身离开，她忽然听到风里传来一个磁性的女中音。

　　说的是流利的美式英语，语速极快，包含了不少专业词汇——周蘅兰没太听懂那人说话的内容，却敏感地认出了这个声音。

　　她疑惑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女人，正在人群中央指挥若定。

　　黑色毛线帽底下是披散的长发，发尾微微蜷曲，在自然光下隐约有些泛红。那张原本白皙的脸被冻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说话时吐出一团一团的白雾，就像是那晚吐烟圈的样子。

　　赵明珺。

　　周蘅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裹着大衣站在寒风里，远远盯着赵明珺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有什么相认或交谈的空隙。犹豫半晌之后，她终究还是继续回去坐班了。

　　回到温暖的室内，身体感官也跟着灵敏起来，她不禁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上前搭讪。

　　两年前在昏暗光线下的短暂交谈，酒后稀里糊涂的一夜，朋友圈里神出鬼没的点赞之交——赵明珺十有八九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人。

　　挨到午休时分，周蘅兰没有立即去食堂觅食，而是特意绕路，来到上午布置装置的地方。

　　经过一群人耗时整个上午的忙碌，这个互动装置已经开始运行了。

　　学生活动中心的大楼外有一块大屏幕，底下架设了一台感应器，实时捕捉着往来行人的动态。当有人路过那栋楼，大屏幕上便会显示出一片扭曲的光影——色彩杂乱、形状奇特、看不出任何人形，但却会跟着行人的动态一起摇晃。当行人停止动作，光影的动态也会慢慢静止。

　　变幻莫测的互动，让寻常的进进出出变得乐趣无穷。趁着午休时分周围没什么人，周蘅兰饶有兴味地站在楼前手舞足蹈，一面抬头观察着大屏幕上的光影变化。

　　不知玩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诶，介不介意我录个视频？”

　　“……”

　　听到这熟悉的声线，周蘅兰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人赃并获”的羞赧。她抑制住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有些紧张地回过头去。

　　赵明珺今天穿的是一件长款深灰色呢子大衣，两侧是商务风格的垫肩设计，扣子敞开着，内搭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出玲珑曲线。她的下半身则是紧身牛仔裤配黑色马丁靴，身材修长的优势尽数显露。

　　“好久不见。”赵明珺轻轻一笑，缓步走到周蘅兰身旁，抬头望向前方的大屏幕，“我现在相信你了，你好像是真的喜欢我的作品。”

　　“你……还记得我？”周蘅兰有些不敢置信。

　　“第一次见面，就抓着你的手睡了一夜，这种事还是挺难忘的。”赵明珺笑道，“更何况今天上午，你又躲在人堆里，盯着我看了那么久——再尘封的记忆也被你唤醒了。”

　　“……”

　　原来那些自以为隐蔽的远远凝视，早就被她尽收眼底。

　　丢死人了。

　　周蘅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渐渐发热，只能努力维持平静的语气：“那个，你刚才说‘你现在相信我了’，是什么意思？你以前都不相信我？”

　　“认识你的那天晚上，你出现得太莫名其妙了，好像是专门冲着我来的。”赵明珺看了她一眼，“后来我见到章同彦就明白过来了。那时候，你应该是跑来给男朋友查岗的吧？”

　　“……”

　　这个女人聪明得可怕。

　　周蘅兰一下子羞得脸颊滚烫，试图辩解道：“不是的，我那时候真的看了你的作品……”

　　“好了，我知道。不逗你了。”赵明珺扬唇一笑，“你介不介意继续玩一会儿，让我在旁边给你录一段视频？”

　　“你要拍我？”

　　“嗯，你和装置互动的样子很有意思，我想剪到作品的宣传片里。”赵明珺望向她的眼眸，“我等会儿请你吃顿饭作为答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