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咖啡厅依旧人群熙攘。
那张厚重的玻璃门,就像是某个异次元的结界分割线:面前是华丽精致的红男绿女,身后是家庭琐事的一地鸡毛。
父亲是资深的茶叶爱好者,从来不喝咖啡,更是抵制一切外面售卖的饮料。今天他破天荒走进这间小资情调的咖啡厅里,举止显得有些局促。周蘅兰也并不想傍晚喝咖啡,于是找了个位置让父亲坐下,自己去买了一碟巧克力曲奇回来。
“怎么在这里买饼干吃?”父亲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这都是坑钱的!能不能退了?”
“坐下坐下!”周蘅兰无奈地拉着父亲坐回原位,放下碟子低声道,“不买东西怎么好意思坐在人家店里?这已经是这里最便宜的东西了。”
父亲这才意识到不妥,旋即噤声坐下。他拿了一块小饼干塞进嘴里,眉头微微皱起来。
周蘅兰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这平平无奇的曲奇饼,在超市里只要几块钱一盒,在这里花十倍的价钱也太亏了。她很难向父亲解释社会学上“第三空间”的概念,即他们当下购买的不仅仅是这一小碟饼干,更是坐在这间咖啡厅里的权利。
人类总是削足适履,主动把自己关进一个又一个窒息的囚笼里,然后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溢价,为自己寻求短暂逃离的方式。
为了转移注意力,周蘅兰率先开口安慰道:“我们就当出来散散心,不生气了再回去。”
“生气?我可没生气!”周父冷笑道,“已经被她折磨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眼瞎耳聋,没本事生气了。”
“……您这听上去还挺生气的。”
周父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我年轻的时候背井离乡出来做生意,不懂得带眼识人,亏了钱没脸回老家——当时是你妈和你外婆拉了我一把,我永远都记着。这些年来,她们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再大的委屈都忍下来了。我身边就那么几个好朋友,这些年几乎让你妈给得罪光了,现在也不怎么来往了。有时候我在想,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爸,那也……不至于吧?”
周蘅兰从来没有从平等的角度劝慰过父亲,此刻总觉得说什么都很笨拙。
“你妈那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她出生的时候家里穷,六岁以前都把她寄养在乡下。等你小姨出生的时候,你外公外婆的条件已经好起来了,从小就把你小姨放在身边宠着。你妈长得没你小姨漂亮,读书也没你小姨厉害,就只能靠听话懂事去争宠。”
父亲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叙述着:“当年你小姨未婚先孕的时候,你妈不知道多幸灾乐祸,天天陪着你外婆数落你小姨……那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胜过你小姨的时候吧?”
“你妈进现在的单位,就是靠你外婆以前的人脉。我们住的也是你外婆的房子。我和她平时做的事,说好听点是孝顺老人,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在给你外婆打工交房租。”父亲说到这里,嘴角微微挑了挑,“你妈有什么脸让你给她交房租呢?这房子压根就不是她的。”
周蘅兰有些讶异地抬眸,发现父亲那张向来忠厚的脸上,竟然透出了几分嫌恶的意味。
“不过,等你外婆以后不在了,这房子应该是会留给你妈。毕竟你小姨嫁得那么好,也不会稀罕这些。”父亲冷笑道,“不像你妈嫁了我这么个窝囊废,至今也买不起自己的房子……”
“爸……”
“但她难道没想过为什么?”父亲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刻薄神气,“也只有像我这样倒了八辈子霉的窝囊废,才会看得上她!换了你小姨交过的那些男朋友,有哪个会正眼瞧她?”
“……”
这样的父亲让周蘅兰感到有些陌生,甚至有些害怕。
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忠厚老实人的恶毒, 就像饭里的砂砾,或者鱼片里未净的刺。
周蘅兰确实是猝不及防地被扎了一下。
在周蘅兰的印象里,母亲永远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而父亲则是个没有脾气的好好先生,处处勤俭节约、谨小慎微,对母亲和外婆言听计从——用世俗标准来看,他的确是个有些窝囊的男人。即使是作为女儿的周蘅兰,有时也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亲友们眼中,周父周母这样相携相伴,未尝不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夫妻。
但周蘅兰多年来切身观察,看到的都是“忍耐”。
从前她只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多思,直到此刻父亲当面说破,才彻底证实了她从小到大的感受。亲手揭开成人世界的幕布,才知道后台竟也是一片狼藉。
有关于小姨和母亲的成长经历,周蘅兰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完整的讲述。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周蘅兰童年时对小姨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社交生活很丰富,经常不在家。外婆的房子是个三居室,小学前的周蘅兰都是在父母房间里打地铺,而小姨的房间里总是没有人。周蘅兰现在的房间,便是小姨从前的卧室。
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母亲在提到小姨时就没有过好脸色,总会夹枪带棒地说小姨巧言令色、心术不正、作风不检点。
直到小姨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外婆为此耿耿于怀,母亲便一直陪在旁边帮着咒骂。
母亲就像是一个候补队员,总是卑微又执拗地昂着脖子,渴望着来自外婆的关注认可——但终究只换来无法改变的偏心。母亲在心里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黑洞,需要她另起炉灶组建一个新的家庭,通过一次次刺伤其他无辜者,去补偿她心底深处那个永远不被偏爱的小女孩。
一个窝囊的丈夫,便是加入这个家庭的最佳人选。
父亲就像是一个任劳任怨的沙包,日复一日包容着母亲的颐指气使和歇斯底里。但他蛰伏多年,终于也在阴暗处生出隐秘的怨毒。
最终谁也没能找到“无条件的爱”,只有心照不宣粉饰太平的忍耐。
“诶,那不是宋青云么?他旁边的是谁?”父亲的声音打断了周蘅兰的思绪。
周蘅兰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对姿态亲昵的男女。
在咖啡厅门口,宋青云正伸手扶着门,让同行的女孩子先出去。今天的宋青云穿着崭新的潮牌卫衣,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油黑锃亮,发梢坚挺地翘起来,俨然一副雄孔雀开屏的模样。
与他同行的是一个短发女孩,穿着卡通衬衫配背带裤帆布鞋,是同龄女大学生的打扮。
这两人看上去相谈甚欢,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
在那女生回过头说话的瞬间,周蘅兰认出了她。
贝贝。
周蘅兰记得,这个贝贝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家里也住在附近不远。她是宋青云在大学社团里交到的朋友,整天大着嗓门叫“老宋”。前世自己是通过宋青云认识的贝贝,后来还偶尔约出来一起逛过街。二十八岁那年,宋青云的求婚仪式,就是由这个贝贝全程帮忙策划,表现得比当事人还要热心。
也是这个贝贝,抓紧在三十岁前辞职考编,成为宋青云津津乐道的模范案例,屡次催着让周蘅兰去找人家取经。
说起来,贝贝倒是更符合宋青云的择偶标准。
这一世没有了自己的介入,或许他们俩可以发展一下。
“那应该是他女朋友吧?”周蘅兰笑了笑,将目光收回来,“挺好的,他们挺般配。”
“不可能!”父亲摆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道,“宋青云喜欢的是像你这种长头发大眼睛的。你瞧这姑娘,头发又短,眼睛又小,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宋青云不可能看上她的!”
“……”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随时随地坐上评委席给女人打起分来,倒是都轻车熟路。
周蘅兰丝毫没有被夸赞的愉悦,只觉得如鲠在喉。
“对了,你妈虽然说话难听,但她今天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个出国留学的事,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下?”父亲抬眸,以一种试探的目光望向周蘅兰,“你那个什么美国男朋友,不知根不知底的,我听着实在是不放心。宋青云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敢打包票,只要你肯给他点甜头,他肯定马上回来追你!”
竟然还没死心呢。
方才对父亲产生的怜悯,对狰狞的婚姻真相产生的惋惜喟叹,都霎时间烟消云散。
周蘅兰一直都知道,父母之间有他们自己的默契。在面对自己时,他们才是永远的统一战线。父亲常常扮演好说话的正面角色,也不过是为了从旁辅助母亲的“教育成果”。
父母的相处就像是一台磨合良久的器械,虽然偶尔噪音刺耳,但自有其顺理成章的逻辑。
“爸,外面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周蘅兰深吸一口气,直接起身就走,根本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等一下,饼干别浪费了!”父亲抽出桌上的餐巾纸,将没吃完的几块饼干包了起来,随后便大步追了上来,“嘿,你妈都没来过这家店,正好把这些饼干带回去给她尝尝。”
父亲一手拿着纸巾包好的巧克力曲奇,朝她笑了笑,神情里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憨厚。
周蘅兰心里像是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并肩回家的路上,父亲好几次尝试延续话题,周蘅兰都装聋作哑。
“兰兰啊,你现在年纪还小,谈恋爱结婚的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爸妈都是为你好……”快进小区的时候,周父拍了拍周蘅兰的肩膀,再一次语重心长地说道。
手机便在这时识趣地振动起来。
“等等,我接个电话。”
周蘅兰趁机甩开父亲,低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是章同彦发来的语音通话。
他简直就是自己的救星。
“喂?”刚接通语音,周蘅兰心里绷紧的弦便自然松弛了几分,“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夏季学期结束了,秋季还没开学,欠下的论文也都交了。”章同彦笑道,“所以我给自己挣来了一个星期的暑假。”
“那你这个星期准备干嘛?”
“你现在在哪里?旁边那么吵,是不是在外面?”章同彦反问道。
“嗯,下午跟我妈吵架了,刚和我爸出去散了散心,现在回到小区了。”周蘅兰随口应着,“你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我和我爸根本聊不下去——他正在劝我换个男朋友。”
“不是吧!你爸妈怎么能这样?”章同彦的声音提高了些,“还没见过面,就把我否决了?”
“谁叫你一直不回来?我爸妈都觉得异国恋不靠谱,觉得你迟早会变心……都怪你。”周蘅兰并不想给章同彦太大的压力,故而使用了一种娇嗔的口吻。
“那我现在回国,还来不来得及?”章同彦缓缓问道。
“你有本事就回来啊!”
“不过,上次答应你的龙虾卷,只能先欠着了。”章同彦笑道,“你们家附近没有龙虾卷,只有麻辣小龙虾。不知道你爸妈能不能吃辣?”
“什么意思?”
“你走路也太慢了吧。”
周蘅兰一边聊着语音一边往家走,直到这时拐了个弯,才看到自家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章同彦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配牛仔裤,提着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子,站在一排老树投下的光影里,笑吟吟地望着她。
晚风和煦,夕阳温柔。心里那些尚未消化的砂砾和鱼刺,也在这一刻变得渺若尘埃。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