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看到记忆慢下来 2/4

  “你……你是兰兰?”

  纪蓉蓉愣了几秒之后,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抖。

  亏她还记得有这么个外甥女。

  周蘅兰从小就听人说,自己长得很像小姨。现在终于有机会和小姨面对面,周蘅兰却根本没觉得两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有关小姨“为爱出走”的故事,周蘅兰听了很多年,也琢磨了很多年。在霸道强势的外婆口中,小姨是个不知死活、不辨好歹的反面教材,值得周蘅兰一辈子引以为戒。周蘅兰曾不止一次想象过小姨离家以后的生活:她是不是真的如外婆所说那样受尽委屈?或者她其实在新天地里展翅高飞,因此才再也不肯回头了呢?

  周蘅兰一直觉得,小姨应该是个破除规则的叛逆者,是固执古板的外婆的对立面。

  没想到多年后重逢,纪蓉蓉竟几乎说出了和她母亲一样的台词。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不同于外婆的刻板,纪蓉蓉的语气绵里藏针,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高高在上。

  对,她用一辈子的青春和心血,豪赌得来一个新的身份——于公她为萧子旸的公司尽心尽力,于私她戴上了象征女人胜利的钻石戒指。她不再是国企科员聂珏女士含辛茹苦养大的小女儿,而是一家跨国企业的总经理,同时还是董事长的未婚妻。

  当她成为了这套秩序里的赢家,自然也就成了这套秩序的守护者,出于本能地敲打警告着像周蘅兰这样“痴心妄想”的外人。

  世事辗转,轮回讽刺。

  周蘅兰刚要朝树荫下走过去,便听到纪蓉蓉在自己身后说道:“我不会去拜你外婆的。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原谅她。”

  周蘅兰愕然回眸。

  她看到纪蓉蓉脸上彻底敛起了刚才那副虚浮的笑容,换上了一副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情。

  “原谅她?”

  外婆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么?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你曾经有过一个表妹?”纪蓉蓉缓缓走近周蘅兰,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如果我女儿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也读大三了——正好就是戴昭的年纪。”

  “……”周蘅兰愣在原地。

  世上没有无端的爱恨,纪蓉蓉对戴昭,也不是凭空而来的母女情深。

  纪蓉蓉审视了几秒周蘅兰震惊的神情,然后才缓缓说下去:“当年,你外婆反对我和萧子旸交往,想让我嫁给一个从小认识的哥哥。我和那个人完全聊不到一起去,但你外婆却说,这种不善言谈的才是好男人。”

  “后来我意外怀上了萧子旸的孩子,你外婆就想尽办法让我流产。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就稀里糊涂被她骗去诊所、上了麻药……直到孩子被打下来,我才知道那是个女孩。”

  “我一直都想有个女儿,可她杀了我的女儿……”纪蓉蓉冷冷说道,“当时我在家躺了一个多月,恨她恨得要死,等到身体稍微好点就跑出来了。当年我就对自己发过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这个人。”

  “……”周蘅兰不知该说什么。

  掐指一算,小姨当年离家出走,差不多发生在自己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位表妹如果活到现在,差不多应该就是二十岁。

  她从前只知道外婆这个人性格霸道,却没想到外婆竟然能这样心狠手辣。

  小姨的狠心出走、音讯全无,瞬间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周蘅兰斟酌了一下用词,“那你还给我们家寄来结婚请柬?”

  外婆过世之后,周蘅兰和父母仍然住在外婆留下的房子里。所以严格来说,家里收到的那封结婚请柬,应该是寄给外婆的。

  “我不知道她死了。”纪蓉蓉勾了勾嘴角,“如果她还在,应该会当场撕了那封请柬吧。”

  ——周蘅兰的父母也是这么猜想的。

  所以,小姨寄来的那封结婚请柬,并不是发出邀请,只是在宣告一场迟来的胜利。

  “我能不能问一句……”周蘅兰看了纪蓉蓉一眼。

  “你问。”

  “当初你被外婆强制流产的时候,萧总在哪里?为什么他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他工作忙,那时候整天在国外出差。”纪蓉蓉轻声道,“我发现怀孕之后一直都没告诉他,这事不怪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周蘅兰不解道。

  “我不是说了么?他工作很忙,我没机会告诉他。”纪蓉蓉的语气里带上了些微不耐烦。

  “好。”周蘅兰识趣住口,垂下眼眸。

  “怎么,你觉得我在撒谎么?你也像你妈和你外婆一样,觉得我所托非人?”纪蓉蓉被触动了敏感神经,有些不忿地说道,“我比你妈小十岁,当年才二十出头,我自己都没想好要不要做母亲,所以才没跟他说……”

  “小姨,我知道了,您别生气。”周蘅兰低声安抚道。

  纪蓉蓉明显自相矛盾了。

  她刚才明明说,她一直都想要一个女儿,所以恨透了替她打掉孩子的外婆。过了一会儿她却又说,其实她当时并没有想好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人的大脑是很有意思的,在追溯记忆的时候,常常容易颠倒因果。

  当年的纪蓉蓉,站在千禧年的价值观岔路口,一面向往着自由恋爱的刺激,一面又没能完全放弃母亲为她规划好的“正确”和“安稳”。强势的母亲为她作出了决定,却也因此彻底将她推到了对立面。

  失去孩子后迟来的痛彻心扉,让她下定决心放弃那种正确安稳,却令她毫不向往的人生。

  但她不忍心恨当初那个举棋不定的自己,也不敢恨那个全程缺席的男友萧子旸,便把所有的恨意都留给了自己的母亲。

  唯有深刻纯粹的恨意,才能在那个民风尚且保守的年代,支撑着她义无反顾地逃出原生家庭。十几年来她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当初选择正确——直至无名指戴上王冠,她迫不及待地发布公告,尤其要通知到她那个痛恨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母亲。

  只可惜她母亲已经无法见证她的这场胜利。

  

  接下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安静了许久,就这样并肩在球场的草地上走着,周蘅兰一度以为这场对话不会再继续了。

  忽然,纪蓉蓉打破了沉默。

  “什么时候的事?”

  “嗯?”周蘅兰一怔。

  “我记得她身体一直都很好,生活也很规律。”纪蓉蓉轻声说道,“以前家里人都说,她起码能活到八十几。她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病毒性感冒。”周蘅兰柔声道,“外婆喜欢自己出去散步,那年冬天散步回来,说是好像有点着凉。一开始大家都没在意,没想到她病得越来越严重,两周后就被送到了重症病房,一个月不到就走了。”

  “感冒……”纪蓉蓉的神情有些呆滞。

  恨一个人要花太多力气,当你决意要恨某个人,你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个人不再存在。

  一旦沉甸甸的恨意无处安放,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小姨,其实我妈和外婆一直都担心你在国外过得不好。”周蘅兰劝慰道,“长辈们有时候可能方法不对,但毕竟都是出于好意……”

  “真的么?”纪蓉蓉回过神来,嘴角再度勾起冷笑,“她们到底是‘担心’我过得不好,还是‘盼望’我过得不好?难道她们没有教导你引以为戒,千万不要效仿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姨?”

  “……”不幸被你说中了。

  “你和宋青云,也是家里人撮合的吧?”纪蓉蓉俨然胸有成竹,“我总感觉,宋青云特别像我当年那个哥哥——就是你外婆想让我嫁的那个人。宋青云的父母是不是都在体制内?他是不是学历没你高?你外婆应该还挺喜欢他的吧?”

  “……”不幸又全都被你说中了。

  “挺好的,你比我当初幸运多了,省掉了很多麻烦。”纪蓉蓉叹了一口气,目光稍微温柔了些,“说真的,不要搭理那个章同彦,不值得的。”

  不值得?

  “如果早几年见到你,也许我会劝你和章同彦试试看。”纪蓉蓉神色平静,语气倒是前所未有的坦诚,“章同彦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身边又没有父母看着。如果早几年的话,你和他应该还是有机会修成正果的。”

  “……啊?”

  周蘅兰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又不好意思往下追问——莫名其妙的,搞得好像她真的在盘算怎么征服章同彦一样。

  “当年章同彦和他前妻能那么快结婚,主要是因为两家门当户对,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后来他们能顺利离婚,也是因为他们各有各的资产、各有各的家庭背景,谁都不会太吃亏。”纪蓉蓉解释道,“你没有那个原始资本,哪怕是爱得天崩地裂,也很难有结果的。”

  这番解释,把周蘅兰少年时代的自卑又摆上了台面。

  小姨口中的“修成正果”,讲的无非就是结婚。她刚才的话是在提醒自己:“婚姻”这个东西的经济意义、法律意义,都比它的感情意义要大。

  以周蘅兰的家庭条件,若是早几年和章同彦产生纠葛,凭章同彦那副养尊处优的少年心性,或许真能只算感情账、不算经济账。但如今的章同彦年近而立,又经历过一场婚姻,是绝对不会再那样天真的了。

  缔结婚姻,就是两个人签订协议合并资产,双方必然要权衡盈亏。

  用全副身家来供奉爱情,显然是愚蠢的亏本生意。

  纪蓉蓉自己就是因为原始资本不够,所以足足耕耘二十多年,以数不尽的心力才换来一纸婚书。她刚才这番话看似不留情面,却是无比诚恳地向周蘅兰剖开展示了自己最隐秘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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