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如果有一个世界浑浊得不像话 3/4

  《画眉鸟》的展馆,就像是一个迷宫。

  由于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美术馆里没几个参观者,周蘅兰没办法随大流跟着人群走,只能靠自己去探索。她以前只去过一些历史博物馆,从没怎么了解过这种“新媒体艺术”的展览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不知深浅的领域,她总会有种本能的心慌。

  刚买了票入场,她就被那个古怪的入口吓了一跳。

  那是一扇虚掩的门。整面墙都乌漆嘛黑的,只有门里面发出微弱的光。

  ——确定这是个正经的入口?

  周蘅兰打量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后的逼仄空间里几乎一无所有,只有……前方的另一扇门。

  接连推开了好几扇门,周蘅兰才总算钻进了真正的展馆。

  对,这些门一扇比一扇狭窄,最后甚至需要稍稍侧着身子才能钻进去。

  简直是整蛊游戏。

  展馆内分为数个不同的空间,有的地方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墙纸和灯带,有的地方四周被乌黑的幕布围起来,正中央放着一台惨白的投影仪……为数不多的其他几个参观者,大都被那些色彩缤纷的布置吸引,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录像。

  整个空间的正中央,是这场展览的核心:一座栩栩如生的大型画眉鸟雕塑。

  在雕塑前方竖着一个牌子,仿照着一般动物园的排版和格式,照搬百科上的内容,详细介绍了“画眉鸟”这个种类:“画眉(学名:Garrulax canorus),是雀形目噪眉科的一种鸟类。为中国著名的传统笼鸟,备受养鸟者的推崇。英文名为“画眉”(Hwamei) ,表示画出来的眉,意指鸟的眼睛周围的独特标记……”

  在这座画眉鸟雕塑的周围,摆放着一圈小型扬声器。

  每台扬声器都在播放着不同的声音,随着所处方位的不同,参观者听到的声音也不一样。

  仔细辨认一下,这里面似乎包括了厨房炒菜的声音、教师讲课的声音、鸟叫的声音、蝉鸣的声音、流行乐的声音、笔尖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声音……忽大忽小,此消彼长,叠加在一起就成了不知所云的白噪音。

  倒有点像刚才医院走廊上的嘈杂声。

  在这座雕塑的背面,立着另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你,听到了么?你,被听到了么?”

  这什么新媒体艺术……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就这样走马观花了一圈,周蘅兰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一直走到临近出口的地方,她看到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正播放着艺术家赵明珺本人接受访谈的画面。

  这是周蘅兰第一次看到动态的赵明珺。

  和所有的静态照片都不一样,赵明珺说话时表情很丰富,手还不停地比划着,简直每一帧都可以截成表情包。

  周蘅兰取下了挂在墙上的头戴式耳机,在电视前的长凳上坐下,好奇地观看起来。

  访谈视频里,坐在左侧的女主持人正提问道:“……为什么会选中‘画眉鸟’这个意象?”

  “你看我的眉毛!是不是很凶?”坐在右侧访谈席的赵明珺指了指自己的脸,绘声绘色地说道,“我奶奶是北欧人,所以我算是四分之一混血,但我小时候又生活在中国。从小我的骨架就比其他女孩子要大,毛发也比她们旺盛,大家都说我‘女生男相’,看上去凶得很……”

  听到这里,观众席里传出了笑声。主持人也忍俊不禁:“这评价有点过分了,你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呢!”

  这个赵明珺真是有意思。

  明明是个艳若桃李的混血美人,倒将自己描述得像是个没进化好的猩猩。

  “别别别,不要用‘美女’这种词来形容我!”赵明珺连忙摆手拒绝,“我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我前夫,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就是那种——非常传统的中式审美,你知道吧?”

  说到这里,赵明珺忽然坐直身体,收起了所有嬉笑怒骂的表情,摆出一副端庄的仪态。

  现场观众又是一阵大笑。

  “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就是容易做蠢事。我那时候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拼命想迎合他的审美,所以我专门跟人学习中式的妆容和礼仪,甚至还把自己的眉毛剃掉了一大半!”赵明珺一面说着,一面在自己脸上比划,“我虽然从小学美术,但是对化妆这件事是真的没有天赋!幸亏我前夫是个细心的人,开始交往以后,就由他每天早上为我画眉……”

  “哇,这个男人好浪漫啊!”女主持人瞪大眼睛,“能不能八卦一下:为什么他后来变成了前夫呢?”

  “其实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是和平分手的。”赵明珺耸了耸肩,“我和他结婚三年,到最后两个人都很疲倦了,都不想再去扮演‘伴侣’这个角色了。”

  “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导火索?”主持人明显燃起了对八卦的好奇心。

  “真要说导火索的话……那就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他初恋的照片。”赵明珺眨了眨眼。

  周蘅兰骤然一怔。

  视频里的女主持人顿时嗅到八卦气息,激动得两眼放光。

  

  “别这么兴奋,没你想的那么狗血!”赵明珺笑道,“就是有个周末,我和他一边闲聊一边各自翻以前的相册,我就在那里面看到了他的初恋——那个女孩,和我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坐在屏幕外的周蘅兰心头一颤,也和那位女主持人一样屏息等待着下文。

  “我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原来我不知不觉为他改变了好多啊,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赵明珺缓缓说道,“然后我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我发现,其实除了我之外,这世上还有很多人,都可以成为他的伴侣。而对于我来说,这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比当他的伴侣更有意义。”

  “……”

  视频里的赵明珺说得云淡风轻,周蘅兰却几乎石化在座位上。

  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周蘅兰回过神来,只见屏幕里的赵明珺笑得眯起眼睛:“……真的,我只是中文说得流利,其实我是个文盲!我这两年都在恶补中国的古诗!那天我读到《画眉鸟》这首诗,觉得特别激动,心想这不就是我么?……”

  当赵明珺说到这里,她身后的屏幕上打出了一首七言绝句。

  原来是欧阳修的诗。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周蘅兰记得小时候学过这首诗。诗中对比了被关进笼子里的画眉鸟,和在林间无拘无束歌唱的画眉鸟,借此表达诗人对自由的向往。

  视频里的赵明珺又说了几句什么有趣的话,现场再次响起一阵掌声和欢笑声。

  她如果不做艺术家的话,去讲脱口秀应该也能成名。

  周蘅兰忽然有些疲惫,轻轻摘下耳机放回原处。但她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回到长凳上,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的赵明珺。

  这个女人真的好轻松惬意。

  她就这样顶着一张近乎全素的脸,雀斑和细纹都清晰可见。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衬衫,版型宽大,两边的袖子都卷起来了一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从工地干活回来。

  就连说话的时候,她也完全不在意表情管理,甚至于手舞足蹈,一点偶像包袱都没有。

  这样一个女人,也曾温声细语,让心爱的男人为她画眉。

  而现在她却已经挣脱囚笼,无拘无束地遨游世界。

  不知是不是穿刺检查的麻药恰好在此时彻底褪去,这一刻周蘅兰忽然感觉到一种锥心般的刺痛——像是有一根针戳破了灌满水的气球,像是有一筐重物彻底绷断了挂在悬崖上的绳索。

  周蘅兰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嫉妒”这种情绪。

  她好嫉妒屏幕里的这个女人。

  嫉妒她的富足,嫉妒她的自在,嫉妒她的精力充沛,嫉妒她的世界天空海阔,嫉妒她对自己求之不得的一切都弃若敝履,嫉妒她那份叩问生活真相的勇气。

  造物主为什么这样偏心,这样的厚此薄彼?

  

  安静看展的这两个小时,就像是从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偷来了一小段假期。

  赖得再久,也总归要回到现实。从展馆里出来,周蘅兰刚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未读消息就如同爆炸一般,一度将小小的手机震成了按摩仪。

  除了父母的群聊之外,弹出来的还有一个六人群聊,那里面是自己一家和宋青云一家。

  一小时前,宋母在那里面发了条很长的消息。

  结合上下文,可以大致还原整个过程:宋青云的父母今天上午联袂造访周家,惊动了在家炒股的周父,还唤回了在单位里准备午休的周母。四方会谈暗藏机锋——对于周蘅兰的身体状况,周父周母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心态,始终三缄其口。

  宋青云的母亲在告辞回家之后,索性撕破伪装,直接在所有人的群聊里发了这样一段话。

  这段话的大意是:他们夫妇从小看着周蘅兰长大,一直知道周蘅兰是个好孩子,又坚强又懂事又有出息……一番夸奖之后另起一段,表示自己从宋青云那里得知了周蘅兰的病情,昨晚夫妻俩都担心得一整夜没睡着觉,几度默默流泪。

  接着是一个转折,说他们一家都是本分人,毕生积蓄不多,现在夫妻俩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也不知道还有几年能活,这辈子别无所求,只希望能看到儿孙辈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最后终于拐到了结论——他们夫妇商量决定,要收周蘅兰做干女儿,大家以后风雨同舟,永远都是一家人。

  亏得他们想了一夜,想出来一套这样的说辞。

  做了干女儿,自然就不必再做儿媳妇了。

  不知道宋青云是怎么跟他父母转述的,能把老两口吓得如此严阵以待。唯一能知道的是,在这个群聊里,宋青云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

  

  有趣的是,在宋母发完这条长消息之后,周父周母也全程装死,压根没在这个群聊里冒泡。在这条消息底下,只有宋父半小时前分享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标题叫做:“近年来年轻人患癌率显著提升,原因竟是它!”

  周蘅兰随手点开这篇文章——果然,导致年轻人身体素质变差的,又是那几个熟悉的罪魁祸首:熬夜、吃零食、喝奶茶。

  工作学习是劳其筋骨,谦恭忍让是苦其心志,通通都是对人有益的。

  但放纵享乐则会置人于死地。

  这么说来,全球变暖大约是因为几只放浪形骸的企鹅在冰川里泡了个澡。

  周蘅兰面无表情地浏览完所有的未读消息,刚要关闭对话框,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兰兰,你没什么事吧?怎么不接电话呢?”

  “工作上临时有点任务,没时间看手机。”周蘅兰随口撒了个谎。

  “那个,群聊你看了吧?你妈问你,昨天是不是跟青云说了什么,搞得他们误会了。”

  “没有误会啊,我把体检报告给宋青云看了。”周蘅兰淡淡说道。

  “你给他看那个干嘛啊?”父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这不是还没确诊么?你是不是巴不得自己能得癌症?”

  父亲一向是个好好先生,难得听到他这么大声说话。

  “如果真得了癌症,我就自行了断,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行不行?”周蘅兰冷冷一笑。

  “你……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让你妈跟你说!”父亲那边似乎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退出了聊天。

  听筒里响起母亲的声音:“你忙完了就赶紧回来!我们要谈一谈,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我……今天工作比较多,没那么快回去。你们晚上早点睡,不用等我。”

  “诶,你……”

  没等母亲说出下一句话,周蘅兰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片刻以后,手机又震了起来。

  周蘅兰拿起手机刚想直接挂断,忽然看到来电提醒上的名字:章同彦。

  她犹豫了几秒钟,接通了电话。

  她预想章同彦多半是要问她有关体检的事,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说:“我看到你了。”

  “啊?”

  “抬头,我在你左前方——噢不对,右前方。”

  周蘅兰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男人,穿着全套浅灰色的休闲西装,脚踩一双白色球鞋,长身玉立在右前方的台阶尽头。

  “是不是我看错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哭。”章同彦远远地望着她,声音轻柔。

  “你看错了,我没哭。”周蘅兰平静地回答。

  “幸好是看错了。要不然,我都不敢约你去吃饭了。”章同彦笑道。

  “吃饭?现在么?”

  “嗯,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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