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眼中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上人，在近距离下也是这样一片狼藉。

　　也会大半夜狼狈地到处寻找卫生巾，也会在长辈面前焦虑恐慌，也会因为考试成绩、大学专业之类的问题，和家里人争吵冷战。

　　甚至连那个潇洒自在的艺术家形象，也不乏外强中干的成分。

　　据章同彦说，他昨天在美术馆楼下初次见到赵明珺，看到的就是她脸色惨白、呼吸困难的样子——起因只是姚总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后来艺术展开幕，赵明珺反复徘徊在供应饮品餐食的区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桌上供应的葡萄酒，强撑出一副热情开朗的状态。

　　章同彦听了姚总的介绍，也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危险，所以昨晚才专程跑去酒吧照看她。

　　“……把你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啊？”在姚总起身去洗手间的空隙，周蘅兰斜了章同彦一眼，“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美女，你昨晚也会去找她么？”

　　“请问我要怎么样才能自证清白？”章同彦扶额苦笑。

　　“那你补偿我吧。”周蘅兰俏皮地眨了眨眼。

　　“补偿什么？”

　　“我还会在纽约留两天——你接下来两天有什么安排？”

　　“我今天下午要陪我爷爷去一个座谈会，明天上午要陪他去听个公开课，其余的时间……”

　　“不要其余的时间，我要全部的时间。”周蘅兰直勾勾地望向他，“带我一起去吧！”

　　“可我到时候得听我爷爷差遣，不一定能过来陪你……”章同彦犹疑道。

　　“不用你陪我！你带我去见见世面，我就原谅你昨天的事。”周蘅兰笑了笑，“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在附近等你，收工了马上过来陪我吃饭。”

　　章同彦在周蘅兰的注视下沉思了片刻，终于无奈投降：“好好好……我想想办法吧。”

　　

　　情场如战场，总需要因地制宜、因材施教。

　　前世面对直来直去的宋青云，周蘅兰就懒得玩这种赌气撒娇的把戏。而章同彦为人温柔细心，既愿意包容配合，又架不住被人审视威逼。

　　作为正牌女友，面对赵明珺这样强势的情敌，她不能不打起精神。

　　以自己对章同彦的了解，能让他跨出舒适区、大半夜跑去那样一间吵吵嚷嚷的酒吧的，决不只是姚总的一句请托这么简单。倘若一切都像前世那样发展，昨晚没有自己的干预，章同彦多半已经对赵明珺一见倾心、再见怜爱，下次见面恐怕就要不可自拔了。

　　甚至这位姚总——他能拜托章同彦去照顾赵明珺，当中未尝没有撮合这两人的意思。

　　已知赵明珺为人任性，擅自退出商学院，辜负了她父亲的期许。那么最好的弥补方式，就是找到一个能够转嫁责任的丈夫。

　　章同彦无父无母、性格温和，身家背景又拿得出手，正是为赵父分忧的上佳人选。

　　记得前世的章同彦就是跟着祖父走了几年学术道路之后，忽然有一天弃文从商——现在看来，这其中大概率有赵明珺的因素。

　　周蘅兰心知肚明，红玫瑰与白玫瑰向来只能各自珍贵，却不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

　　更何况自己的原始资本比赵明珺差得太多。

　　赵明珺再怎么狼狈脆弱，终究是个跨国集团的千金小姐。纵使她的人生里没了章同彦，也还有无数条阳关大道。而自己却是临时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仅仅在短暂的学生时代里勉强和他们站在同一位置，日后离开校园走入社会，迟早会被打回原形。

　　按照前世纪蓉蓉的教诲：章同彦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身边又没有父母把关，只要自己早些把握住机会，是很有可能和他“修成正果”的。

　　如果想进一步推进两人的关系，就必须做好铺垫，提前搞定他家的长辈。

　　相比起那位在商海沉浮多年的外祖父，章同彦的祖父是个儒雅谦和的学者，一直生活在较为单纯的校园环境里——在他面前，自己应该更容易博得一个好印象。

　　其实她并不是非要嫁给章同彦不可，只是在当下的处境里，这是她最能抓住的一条绳索。

　　纵使姻缘不成，她也要适当地寻找一些其他机会，改变自己日后的人生轨迹。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像前世那样，再沦落成一块挥泪甩卖的五花肉。

　　

　　接下来两天，周蘅兰跟着章同彦去了座谈会和公开课，讲授的内容恰好与她的大学专业有所交集，对她颇有裨益。

　　当然，最大的收获是，她终于被章同彦以“女朋友”的身份，正式介绍给了他爷爷。

　　章同彦的祖父是人文社科界知名的老学究，通晓多国语言，年轻时有公派留学的经历，这些年来著作等身，早已是国宝级的学者。而今他鳏居多年，潜心于国际文化交流，同时也花了不少心思栽培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子。

　　周蘅兰从小就知道怎样在长辈面前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两天下来，她不仅让章爷爷记住了自己，甚至还得到了对方的一句宝贵承诺：“如果你以后想申请更高学府的深造，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

　　若要申请到国外读研究生，能得到一位学界泰斗的推荐信，分量便犹如钻石黄金。

　　第二天的公开课结束后，章爷爷和一帮老教授们去聚餐，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给章同彦留了一句话：“爷爷年纪大了，睡觉怕吵——你今晚尽情去玩吧，不用赶回来陪我了。”

　　老头子乐呵呵地离开了，留下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脸羞涩。

　　剩下半天空闲时间，章同彦带着周蘅兰去逛博物馆、喝下午茶，还裹着大衣在中央公园里散了好久的步。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竟然开辟出偌大一片盎然的绿意，周蘅兰每听到一声鸟鸣都倍觉奢侈。

　　如果说上次在学校附近一起吃饭，周蘅兰和章同彦之间保持着较为友好的氛围——那么这两天携手同游，两人的相处俨然是重燃了最初热恋时的火花。不知为什么，章同彦再度变得十分黏人，在有限的时间里安排了一大堆行程，还总表现出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场升温或许应该归功于，周蘅兰在“吃醋”和“体贴”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当晚最后一站，他们一起去金融区的影院看了场电影。

　　电影只是普普通通的商业片，但豪华舒适的影院、宽敞到可以直接整个躺下来的座椅、巨大一杯的果味冰沙，都让人仿佛置身于游乐园。

　　周蘅兰这次来美国交换只有短短半年时间，春假的这场旅行是她精打细算、绝无仅有的一次出来玩的机会。电影散场时，她也提前感受到春假的谢幕，心中不由得充满感伤。

　　“明天我就要回学校了。”她看了章同彦一眼，轻轻叹气。

　　“过段时间我再找个周末，开车过去找你玩。”

　　虽然都在东海岸，但章同彦的学校离她也有几小时的车程，在有限的时间里来不了几趟。

　　她来美国只交换一学期，大学也只有短短四年，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已经走到尾声。

　　“你大学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走出影院时，周蘅兰抬眸问道。

　　“我爷爷说我心性不成熟，让我去读个研究生，多在校园里待几年。但我外公叫我毕业后尽快去他公司里帮忙。”章同彦神情有些苦恼，“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所以没想好该怎么办……”

　　前世的章同彦，就是大学毕业后留在美国继续念书。原本他可以继续读到博士，但却在二十五岁那年拿着硕士学位离开校园，之后很快结婚转行，从此摇身变为西装革履的商界精英。

　　有些人的苦恼是现成的选择太多，每一种可能性都不忍心辜负。

　　而有些人的苦恼是每一条前路都狭窄幽暗，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步步为营、筚路蓝缕。

　　

　　当晚，章同彦没有回他爷爷的住所。

　　周蘅兰对这一刻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已经到了进酒吧的年纪，自己这个“女朋友”的头衔挂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停留在未成年模式。

　　前世自己的第一次也发生在差不多的时候。

　　那是大三那年的五一假期，她和宋青云相约去某个古镇旅行，在透着一股霉味的民宿里发生了第一次亲密行为。在那之前宋青云就提过好几次要求，都让周蘅兰装傻充愣搪塞了过去。那晚终于得偿所愿时，宋青云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意思，故意将战线拉得老长。

　　周蘅兰并不怎么享受那个过程，只是告诉自己这是长大成人的必经阶段，所以尽量温柔配合。所幸在大学毕业之后，宋青云被工作消磨掉了大半精力，提出要求的次数越来越少。

　　但章同彦是不一样的。

　　毕竟那是她时常回想起的少年脸庞，承载着她死去的青春里全部的绮念和遗憾。在前世最绝望荒谬的时刻，她一度想象过的放纵行为，也无非是躲进章同彦的怀抱里寻觅温暖。

　　读档重来，她总算补上了这一桩憾事。

　　原来，弥补遗憾并不是“咔嚓”一下拼上缺失的碎片，而是慢悠悠地往空荡荡的被褥里填上一团团棉花。圆满也和遗憾一样轻若无物。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情感上，今晚才是周蘅兰真正的“第一次”。

　　章同彦的风格和他平时的性格一样，处处耐心温柔，总在尽量照顾周蘅兰的感受。他并不像宋青云那样索求无度，反倒像在扮演一个服务者的角色。周蘅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忽然想到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或许也在做着这件事，只是和他肌肤相亲的那个人换成了赵明珺。

　　心中蓦地一酸，旋即不知怎么竟燃起了几分胜负欲。周蘅兰伸手抱紧章同彦的身体，更主动地配合起了他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引领他的意味。

　　章同彦受到她的感染，动作幅度增大了一些，太阳穴上隐约可见青筋暴起。

　　意兴正浓时，天花板上又闪烁起红色和蓝色的光，耳畔响起刺耳的鸣笛声——深夜的窗外又有警车呼啸而过。

　　“这里怎么好像每天都有火灾和犯罪？”周蘅兰搂着章同彦的脖子，轻声问道。

　　“大概越繁华的地方，也是越危险的地方吧。”章同彦侧过去看了一眼窗外，轮廓分明的侧脸与喉结被彩色光影投映，构图赏心悦目。

　　周蘅兰听着渐行渐远的警笛声，便在这一刻下了一个决心。

　　“章同彦……我明年出国来陪你一起读研究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