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这一年,周蘅兰再次发现了自己体内的肿瘤。
阴影的形状和位置似乎都与前世如出一辙,只是尺寸略微小了一圈。好在美国私家医院的服务较为周到全面,不仅很快发来电子报告,还有医生专门在电话里解释病情、给出医嘱。
减少操劳,保持心情愉悦,定期复查。
就连医嘱也与前世相差无几,让人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
这一世周蘅兰无论事业还是爱情都殚精竭虑,自认为比前世成功得多,到头来却仍旧瞒不过自己身体的本能。她穷尽毕生之力推演计算,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原地打转。倘若她此刻对外宣称人生失败,不知有多少人要笑她矫情做作。
清早和医生聊完电话没多久,手机里的三人家庭群忽然热闹起来。
周母煞有介事地在群里分享了一桩八卦。
据说贝贝上周在宋青云的汽车副驾发现了一只女人的耳环,继而怀疑宋青云出轨了身边的女同事。最新进展是,贝贝和宋青云大吵一架,已经气得搬回了娘家住。
周父很快发来了回复:“小姑娘就是没事闲的,一个耳环能说明什么?”
“如果宋青云真没做亏心事的话,他们一家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反应!都提着礼物上门道歉去了!”周母的语气十分笃定,“说什么宋青云喝多了,女同事只是开门搀扶了一下。谁信啊?这得用什么姿势扶他,才能把耳环都扯掉了?”
这番描述,忽然唤起了周蘅兰前世模糊的记忆。
原来,同样的场景放在别人身上,真的能引发一场山呼海啸。这样看来,自己还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好伴侣。
“宋青云这孩子我是了解的,他就算对女同事有好感,也不会真做出什么越轨的事。”周父回复道,“贝贝这姑娘太不懂事了。前段时间听说都在备孕了,好好过日子何必闹这一出呢?”
“过日子”。
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字忽然引起了周蘅兰强烈的反感。
这种感觉就像看到一桌精心烹制的菜肴,被人当做厨余垃圾般草草处理掉。这一生的每分每秒,原本都可以全情投入地生活,然而有些人却只会装聋作哑地把它熬过去。
到底是因为这样的人天生麻木,还是因为生活本身太过沉重,使他们不得不如此?
她忍不住在群聊里回复道:“如果换了是我,您也希望我忍气吞声么?”
这句话发出去几分钟,群里都没有回应,随后周父竟然直接一个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兰兰,你没出什么事吧?是不是小章……”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而已。”周蘅兰望着视频里严阵以待的周父,无奈道,“你们那边已经很晚了,早点睡吧。”
“睡什么啊?你妈她们单位今晚聚餐,她现在还没回来呢!我还得在她回家之前开着窗把味道散了。”周父撇了撇嘴,“你外婆这段时间迷上了那个什么螺蛳粉,你小姨给她寄了一大箱过来——这下好了,我们做了饭她也不吃,没事就煮那玩意儿,整个屋子里都是味道。”
“……”原来外婆对螺蛳粉的热情已经升级到这个地步了。
“其实那个还挺好吃的,爸你要不要也尝尝?”周蘅兰趁机岔开话题。
“我可不敢尝。你妈要是知道我也叛变投敌了,肯定会大发脾气。”周父一本正经地摇头。
周蘅兰忍俊不禁。
“言归正传啊!你和小章还好吧?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候结婚?他是男人不着急,你可不能被他这样拖着。到时候耽误了青春,后悔都来不及了!”周父迅速回归主题。
“……那如果是我不想结婚呢?”
“兰兰,这种事可不能任性!”父亲正色道,“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难免有点磕磕碰碰,我和你妈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你现在是个大人了,遇事要学会三思而后行……”
周蘅兰已经受够了父亲这套空泛的人生哲学。
“爸,我刚和医生打完电话,我身体里长了个肿瘤。”
“啊?怎么回事?”周父瞬间愣了一下。
“没事,肿瘤是良性的。”周蘅兰说道,“我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证自己能好好活着,您说对不对?”
“良性的,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啊!”周父蹙眉道,“是不是小章嫌弃你身体不好?你有没有跟他说清楚啊?要不要我去找他谈谈?”
“爸!是不是如果我不和他结婚,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失败者?”周蘅兰直接打断道。
“你这是在说什么话啊?”周父大惑不解,“男朋友是你自己选的,美国也是你自己非要去的。我和你妈实在也没向你提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
我不幸福。
这句话到了嘴边,却没办法说出口。
她拥有光鲜亮丽的工作,在美国第一次抽签就拿到了工作签证。她拥有条件优越、人品清白的男友,还通过努力获得了男友家人的认可,有幸在“黄金生育年龄”得到了婚姻的入场券。
人生如此平坦顺遂,实在没资格宣称自己不幸福。
可她又实实在在地开心不起来。
她从小就像是活在一个固定的框架里,似乎必须做对某些事才能成为父母的骄傲,如若不然,她就会瞬间跌落成父母的耻辱。她竭尽全力逃离父母给她的这套评价体系,却发现自己一转头又进入了另一套评价体系里。
她甚至从来都无暇思考该怎样活得快乐畅意。她只懂得在现有条件下最大化地利用资源,为自己推导出一个账面上的最优解。她永远都要在正确的位置上做合适的事,就像是一颗兢兢业业的螺丝钉,带着推动人类社会宏观进程的使命,不断耗损自身,直至彻底消亡。
然而,她可不可以不做一颗螺丝钉,不做一个理财产品,不做一个识趣懂事的队友?
她也想要爱与被爱。
她想要那种震颤灵魂的憧憬,想要被人坚定地选择、无条件地守护。
她也会脆弱计较小心眼,她讨厌章同彦和他的家人总是理所当然地高人一等,她讨厌其他女人打她男朋友的主意。但她不敢承认自己心里的这份“讨厌”,她不敢表现出任何形式的不体面,所以她让自己变得更加冷漠理性,更像一个无情无义的机器人。
章同彦大概早就已经不喜欢她了。
而她,又是真的喜欢过章同彦这个人么?
她总是这样贪婪纠结拿不起放不下,但其实她这一生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草草结束和父亲的视频聊天之后,她放下手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便打开了自己的邮箱。她熟练地浏览了信用卡账单,标记了几个猎头发来的工作机会,删掉近期收到的广告,随后便翻到了这封邮件——
“画眉鸟”全球巡回艺术展,第一站即将在纽约开幕。
握着鼠标的手忽然颤了一下。
这天午后阳光明媚,初夏的纽约天朗气清,上西区的街道可谓是闹中取静。
周蘅兰提前查到,在展览开幕第一天,现场会举行一场中英双语的小型访谈。当天她特意提前出发,却几经周折才找到赵明珺所在的展馆。到达时,现场已经坐满了观众,她只能在后排找了块空地坐下。
前方高脚凳上的赵明珺,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是黑色衬衫,浓密的头发没有再染奇奇怪怪的颜色,只是仍旧简单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看上去潇洒又干练。
许多年不见,她还是这样光彩照人。
这时,台上的主持人正好在提问:“赵小姐,你为什么会选中‘画眉鸟’这个意象?”
真是毫无创意的问题。
周蘅兰心想赵明珺多半又要引用欧阳修的诗,却没想到,台上的赵明珺竟然回答道:“其实这个灵感来自我的一位朋友。她说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嫁给了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觉得我的眉毛长得太凶了。所以,我就剃掉了自己的眉毛,每天都让他重新为我画眉……”
台下响起一片笑声。
周蘅兰的脑袋里却响起“嗡”的一声,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真的有这种鸟,中国人称之为‘画眉’,常常养在笼子里。画眉鸟明明是爱唱歌爱自由的鸟,但人类却只看到它那副妩媚的眉眼,只懂得把它关在笼子里取乐……”
恍惚间,赵明珺的声音继续通过扬声器传到耳畔:“……反正,我这辈子不会为任何人剃掉自己的眉毛。我也希望有更多人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能有勇气飞出那座笼子。”
大约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访谈,赵明珺的坐姿和语气都稍稍有些拘束,并不像前世记忆里那样松弛幽默——但她仍旧迷人极了。短暂的访谈结束后,周蘅兰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找赵明珺搭讪,便看到她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俨然是众星捧月的态势。
还是算了。
今天是赵明珺人生中的第一场个展开幕,来到现场的多半是业内能为她提供资源的人。像自己这样仅仅见过两次面的泛泛之交,还是不要去占用人家宝贵的社交时间。
于是,周蘅兰随着四散的人群,缓步走在展馆里参观起来。
大约是自己这一世对艺术有了更多了解,周蘅兰注意到了许多前世未曾留意的作品。这场个人作品展完成度极高,作品主题相互呼应,像是在进行某种灵魂上的叩问。静静参观了许久之后,周蘅兰回头寻觅了一圈,发现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艺术家果然贵人事忙,这就匆匆离开了。
周蘅兰掏出手机在现场拍了几张照片,随后有些怅然地走出展馆。她刚准备过马路去地铁站,一转头就被一抹白色吸引了注意力。
在博物馆旁的狭窄后巷里,赵明珺正独自倚着墙,缓缓地抽着一根烟。周蘅兰路过时,她刚好抬起头来,与一脸诧异的周蘅兰四目相对。
周蘅兰瞬间感到耳朵发热。
“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以为看错了。”赵明珺看上去反倒没有那么惊讶。
见周蘅兰如石化般不言不语,赵明珺扬唇一笑,向她挥了挥手中的烟盒:“抽么?”
这个人就像有某种魔力,总能让人瞬间卸下心防。
在短暂的灵魂出窍之后,周蘅兰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心跳,大步走到赵明珺身旁。她从那个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旋即低头凑近赵明珺,用对方指间那根抽到一半的烟为自己引燃。
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环绕彼此。
在俯身抬眸的瞬间,她发现赵明珺像是忽然愣了一下。
直到点燃了手中的烟,周蘅兰退后一步才发觉,原来赵明珺刚才正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递给她——只不过,自己凑过去点烟的动作实在太快,赵明珺的打火机才掏到一半就僵在原处。
这下不仅是她,连赵明珺好像也有些脸红了。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里,两个人并肩站在后巷吞云吐雾,像是与那个初见的夜晚遥相辉映。
终究是赵明珺轻轻一笑,侧过头来望向周蘅兰:“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快结婚了?”
“没有,我不想结婚。”提到这个话题,周蘅兰就疲惫地摇了摇头。
“你呢?有没有跟人谈恋爱?”她索性反问赵明珺。
“我哪有时间谈恋爱?赚钱的时间都不够。”赵明珺笑了笑,“我现在是满世界巡回打零工,就为了养我的艺术。”
“诶,你可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周蘅兰笑道,“干嘛把自己说得这么穷酸?”
“早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赵明珺耸了耸肩,“我爸不喜欢我做艺术,每次见面都会说些特别讨厌的话。我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已经和他彻底断绝来往了。”
“断绝来往……很难吧?”
所谓的“和父母断绝来往”大都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毕竟彼此在经济上和社会关系上有太多无法切割的部分。
“也没那么难。他不是最喜欢用钱来威胁我么?我就找律师签了份文件,宣布放弃赵家给我的信托基金。”赵明珺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雾,“在那之后,他很久都没来找过我了,我也很久都没再犯病了。”
“……”
虽然不知道赵明珺的信托基金具体有些什么条款,但周蘅兰凭借常识也能想到,那笔财产最起码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也着实是太任性了点。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赵明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翻了翻,然后递了过来。
手机屏幕上是一只铁笼的模型,笼门半开着,里面则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画眉鸟。周蘅兰试探地点了一下那只鸟,手机里顿时传出歌声:“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天哪,这是周蘅兰自己的声音!
望着周蘅兰不可思议的表情,赵明珺狡黠一笑:“我最初给那只画眉鸟建模的时候,想到的就是你。只不过实在买不起音乐版权,所以在正式的展览上不能放这个音源。”
“……”
没想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揽了前世的功,成了赵明珺的缪斯。
“我下个月要回国展览,有些装置互动不一定能实现。所以我准备做个减少互动的备选方案。”赵明珺望向周蘅兰,“你正好帮我想想,能不能给那只画眉鸟设计一句台词?”
“台词?”
这还真是跨专业的考验。
“没事,想不到也不用勉强。”赵明珺将烟头在街边的垃圾桶上摁灭,转头朝周蘅兰一笑,“我知道附近有家越南咖啡,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周蘅兰赶忙点点头,大步跟上了她。
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林荫道,然后一前一后走进街边的咖啡店。等赵明珺和前台交涉完,正准备掏出信用卡结账时,周蘅兰一把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用你请!”周蘅兰将自己的信用卡递给店员,“你挣点钱多不容易。”
她精准捕捉到赵明珺从诧异到哑然失笑的表情变化。
站在取餐区等咖啡期间,周蘅兰听着咖啡机嗡嗡的噪声,看着玻璃窗外静谧的街道和林荫道上跳跃的小鸟,心中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自在。
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就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
“我想到了一句台词,你听听看可不可以。”周蘅兰脱口而出。
“嗯?”
周蘅兰回过头望向赵明珺,声音温柔笃定:“我的家必须由我自己亲手搭建,任何其他人为我打造的,都是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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