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兰是当天半夜躺在床上，才猛然想起——今晚见到的“纪姐”和“萧总”，正是自己的亲小姨和小姨夫。

　　也不能怪她的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因为刚上车没多久，她就被宋青云挑起的话茬分散了注意力。

　　“兰兰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别生气啊！”宋青云红着脸靠在副驾，“你今年年底拿完奖金，就考虑考虑把现在的工作辞了，去考个编制吧。我爸有熟人，都已经帮你打听好了……”

　　“……为什么？”

　　“再不抓紧时间，你马上就三十了啊！一旦过了三十，能申请的岗位就不多了。”宋青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想啊，你现在的公司竞争那么激烈，过两年你生孩子请产假，你的位置肯定会被人挤掉的！真到了那一步，全得靠我一个人养家，那就太被动了……”

　　“……”

　　周蘅兰闭口不言，努力将心头蹿起的火气压了下去。

　　可宋青云还在喋喋不休。

　　“你们这些大公司，现在看上去光鲜亮丽，可再过几年谁知道呢？要知道那些资本家都是黑心的，以后分分钟用科技取代人力！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必须得早做打算！我和我爸妈都商量过了，以后我主要负责事业上的冲刺，你就负责帮我顾好大后方……”

　　“可是，我的工资比你高。”

　　周蘅兰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以一种极度平静的语气回应道。

　　“唉，那不只是暂时的么？”宋青云显然没注意到周蘅兰的情绪，甚至还略带轻蔑地笑了笑，“你看现在名校毕业的学生一茬一茬的，一个个都愿意免费做实习，还主动要求加班——他们难道不比你这个老员工的性价比高多了？何况你还得抽出时间精力来照顾家庭……”

　　宋青云借着酒劲畅所欲言，即便没再听到周蘅兰的任何反馈，也全然不影响他持续输出。

　　周蘅兰几乎耗尽了毕生的修养，才没有当场踩下急刹车。

　　在宋青云家的小区停车熄火之后，见周蘅兰没有过来开门搀扶自己的意思，宋青云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径自推开门下了车。

　　周蘅兰将车钥匙还给他，自己就站在汽车旁边，平静地看着他。

　　“兰兰，那我先上去了——刚才说的话你认真考虑一下啊！”宋青云嘴角微微提起，挤出一个如领导视察般敷衍的笑容，便摇摇晃晃地走进公寓楼去了。

　　周蘅兰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悲凉。

　　

　　不知道是不是在宋青云这里生的闷气，接下来几天周蘅兰都觉得胸口闷着疼。

　　宋青云那边就像是收到了大数据推送一样，很快就发来消息：“下个月初你有空么？咱们一起去做个婚检吧，然后就找时间去把证领了。”

　　婚前体检并不是领证结婚的必要步骤，然而双方家长都对“抱孙”这件事怀有慎重的期待，于是不约而同地建议他们先体检再领证。

　　“不用，我已经约了我们公司自己的体检。各检各的吧。”她淡淡地回复宋青云。

　　其实周蘅兰约的并不是专门的婚前体检，而是自己在公司的健康系统里约了个全身检查——她没法说服自己专门为了结婚去做个全身检查，那总会让她有种牲畜被拉去配种的感觉。

　　父母的要求她都满足了，宋青云那边她也温和应对，这些概念上的偷梁换柱，无非是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那也行吧。你们公司福利还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宋青云不轻不重地回复了两句，不知道算不算一定程度的服软。

　　总之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两人心照不宣地减少了联系。

　　体检那天，周蘅兰奔波了一整个上午，恍恍惚惚地从医院里出来，忽然发现马路对面是一间本市新开的美术馆。这间美术馆的外墙部分挂着巨幅海报，还有个彩色的大屏幕，上面滚动着一行显眼的大字：“本月限定艺术展：《画眉鸟》”。

　　画眉鸟。

　　周蘅兰伸手到包里，摸出了前几天章同彦给自己的卡片——上面写的地址果然就是这里。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了章同彦他前妻的艺术展。

　　

　　周蘅兰下午还要赶回去上班，并没有时间继续逗留。坐上地铁之后，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了“赵明珺”这个名字。

　　这位曾经的章太太也有自己的百科页面。

　　赵明珺，现年二十八岁，知名新媒体艺术家。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童年成长于中国北京。大学时由美国某名校商学院转入该校艺术学院，此后主要活跃于美国东海岸和西欧地区，去年开始逐渐回归到亚洲地区。《画眉鸟》是她首次举办的世界巡回个展，试图表达女性视角下的结构性反思。

　　周蘅兰没学过艺术，对这个结构那个主义的高深名词并不感兴趣，只是把百科页面的几张配图仔细放大看了看。

　　她之前搜索章同彦的时候，曾经草草浏览过他前妻的生平简介，只记得那是个出身优越、相貌美艳的混血儿。这次仔细翻了翻，才发现那些精致如仙女的照片，基本都是赵明珺二十岁左右的时候。近几年的赵明珺常常不施脂粉，凸显出深邃英挺的轮廓，看上去倒有几分男相。她有时留着齐肩的短发，有时索性扎个利落的马尾，穿着也以简约的长袖衬衫配牛仔裤为主。

　　仅仅是看着赵明珺的照片，周蘅兰心中就涌起一股奇妙的酸涩感。

　　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仿佛自带一种游刃有余的松弛——那是经年累月的高高在上所滋养出来的富足感，是周蘅兰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达到的状态。

　　和她相比，自己身上那永远一丝不苟的精致和得体，倒更像是一种怯弱。

　　如果外婆在世，知道了这些想法，一定会骂自己脑子秀逗了。

　　

　　时间到了周五晚上，宋青云忽然发来消息：“我明天吃完午饭就去接你。他们那个俱乐部比较远，明天路况有点复杂，还是留点时间比较好。”

　　周蘅兰先是一愣：什么俱乐部？这是要去干嘛？

　　过了一会儿，她才调动记忆补全了被省略的上下文——宋青云说的是要接自己去郊区的高尔夫俱乐部，履行两周前的口头约定，和他的重要客户萧子旸拉近关系。

　　这两周她都在默默生闷气，一直也没来得及告诉宋青云，他那位和蔼可亲的“纪姐”，其实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小姨纪蓉蓉。

　　周蘅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懒得打字，就简单回复了一句：“好的。”

　　宋青云迅速回复了一个“比心”的表情包。

　　周蘅兰不想表现得太冷漠，便也回复了一个可爱表情包。

　　想起两周前宋青云理直气壮地让自己辞职，心里还是会涌起几分不悦。但那点不悦并不足以支撑自己去找宋青云大吵一架，她只希望对方自己识趣，暂时不要再提起这个话题。以后如果真的时机到了，自己未尝不可以做出适当的退让。

　　接近中年，愈发感觉到精力有限，意识到读空气看眼色的可贵，人际冲突能免则免。

　　翌日午后宋青云驱车出现在周蘅兰家小区门口，身穿一件崭新的白色POLO衫，脸上笑容灿烂。周蘅兰也投桃报李配合演出，就像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汽车穿越过城市林荫大道，一丛丛的树荫扫过车顶，明暗交叠整齐划一，如同完美建模。

　　周蘅兰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那浓密的绿意，直到汽车驶离市区，也没能在树杈间看到一只活泼自在的小鸟。

　　

　　远离喧嚣的郊区倒是能听见清脆的鸟鸣。

　　这间高尔夫俱乐部所在的区域，处处绿意盎然空气清新，有种人工感极重的宁静悠远。周蘅兰跟着宋青云从停车场走出来，刚转了个弯就见到了纪蓉蓉和萧子旸。

　　宋青云精神一振，大步上前搭起了讪。

　　“青云的女朋友也来了啊！”纪蓉蓉一如上回见面时的热情，“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

　　“纪姐，你可以叫她小周！”宋青云以更快的语速完成了抢答。

　　“小周你好，你和青云一样，管我叫纪姐就行。”纪蓉蓉向周蘅兰笑道。

　　“……”还是不了吧小姨。

　　周蘅兰正想说点什么，便看到纪蓉蓉朝某个方向热情地招了招手：“你们也到了啊！一起进去吧！”

　　迎面走来一个时髦的女孩，大约二十岁左右，烫着长卷发，容貌精致可爱如动漫人物。

　　“干妈——”那女孩一上来就挽起纪蓉蓉的胳膊撒娇，“你们的婚礼怎么选了那么个日子？到时候我都开学了！”

　　“没关系，你那份红包让同彦帮你出。”纪蓉蓉笑吟吟地看了她身后一眼。

　　“干妈你不要乱讲！”那女孩瞬间红了脸，压低声音道，“下次他就不肯陪我出来玩了。”

　　“好好好。”

　　纪蓉蓉笑了笑，用手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示意自己识趣闭嘴。

　　看起来，自己的这位小姨，全然不似母亲和外婆描述的那个无依无靠的深闺怨妇，反倒是十分长袖善舞，简直是男女老少人见人爱。

　　在这位时髦女孩身后，一个男人正徐徐走来。只见他身穿深灰色POLO衫配黑色长裤，显然是努力往稳重低调去装扮，奈何一张清俊脸庞太过突出，看上去倒比这身穿搭要年轻得多。

　　周蘅兰刚才还疑心自己听错，这时陡然见到章同彦出现，才不得不相信世界当真这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