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我们都是瞻前顾后的周芷若

  小时候看《倚天屠龙记》的电视剧,我一眼就爱上了赵敏,最讨厌的就是周芷若。

  我是个崇尚直来直去的人,受不了一切阴谋诡计。所以当赵敏在张无忌的婚礼上说出那句著名的“偏要勉强”,我深深被这闪耀的女主光环打动。

  后来有很多人写书评剧评分析这几个人的关系,有一种主流的声音是“赵敏爱得太卑微”。大意是说她放弃了尊贵的郡主之位,放弃了父兄的庇护,一头扎进不靠谱的爱情里。而她奔赴的那个爱人,却还在心猿意马地惦记着其他几个女人。

  灿若骄阳的绍敏郡主,忽然就成了卑微到尘埃里的恋爱脑。

  其中一篇文章,在痛心赵敏的“卑微”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与其做赵敏,不如做小昭,华服美饰飘然远去,让他惦记我一辈子。

  等等,小昭?

  那个年仅十四岁,甘心给男主为奴为婢,后来当了一辈子处女的小昭?

  那个让直男作者金庸耿耿于怀,最后创造出了旷世奴婢双儿来弥补遗憾的——小昭?

  直到后来知乎崛起,我又看到一篇很有趣的帖子。其大意是说,赵敏从来都不是爱得卑微,真正卑微的是周芷若。

  因为赵敏与生俱来底气十足,所以她不怕赌,也不怕输。

  就像用金丸做弹珠打鸟的富家子弟,她敢于豁出全副身家去追求向往的爱情。她并不是“为张无忌”放弃了家庭的庇护,而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体验。

  但周芷若却是个出身平凡、小心翼翼的人。她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就是受到大男主张无忌眷顾的时候。她好不容易靠勤奋努力成为了峨眉派的继承人,后来又不惜违背自己对师父的誓言,也要毅然和张无忌成亲。

  有人分析过:周芷若但凡智商不掉线,就该在张无忌逃婚的那一刻,牢牢占据正妻名分和道德制高点。反正她是名门正派,赵敏是异族妖女,她才是亲友长辈认可的正妻。而张无忌是个优柔寡断、不忍心辜负任何人的君子,大不了就先放他出去救义父,逛完一圈之后他总会回家的。

  然而一向聪明的周芷若竟然做不到这一点。

  只因穿上喜服的那一刻,周芷若便握着自己全部的筹码,开始了一场豪赌。她赌上了自己对师父的誓言、赌上了峨眉派的声誉、赌上了自己的尊严。

  她输不起。

  她的尊严经不起那一摔。

  真正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害怕自己爱得更多。赵敏愿意豁出去做那个爱得更多的人,可周芷若太害怕被辜负,所以她不敢去挽回,生怕自己在这段关系里露怯。

  倘若做人有进退自如的底气,谁又愿意去练那阴毒的九阴白骨爪?

  

  从那时起,我开始对周芷若另眼相看。

  我仍然不喜欢她的那些阴谋诡计,但我开始理解她的动机。很多人在亲密关系里,都有这样色厉内荏的一面:通常叫得越凶狠、门关得越大声的时候,也是越希望对方追出来挽留的时候。

  周芷若素手裂红裳,也当如是。

  我在十八岁到二十岁期间,写过很多金庸书评,大都是围绕着里面的感情线。后来有关周芷若、赵敏、张无忌三个人的关系,我也发散过很多想法:假如赵敏在婚后熄灭了对张无忌的爱意,以她那一掷千金的勇敢,大约也不介意离了婚从头再来吧?假如离婚后的张无忌真的回去找周芷若,他们真的能重燃爱火么?

  赵敏明显是个大Alpha,而周芷若是个隐形Alpha——这两个人遇到彼此才是棋逢对手,而张无忌只不过是因为性格柔和,可以填补她们在亲密关系中的空隙。直男作者金庸塑造出了这样两个女人,却又宣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像政治家一样的女人,倒是更喜欢单纯的小昭。

  这也是很真实的男人心态:不喜欢自己驾驭不了的女人。

  如果让赵敏和周芷若把这样庸懦的男人当做天地世界,那还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我从很早以前就在构思,或许什么时候我能写一个周芷若和赵敏的故事。当男人沉浸于“红玫瑰与白玫瑰为我争得头破血流”的男性视角爽文叙事,却不知道那两个女人之间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而男人不过是这场游戏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道具。

  我并不想把这个故事写成真正的百合向。我想写两个女人在不经意的拉扯中产生共鸣,却不必定义她们对彼此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在过去的几年里,有许多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也让我产生了反思。例如朋友圈里那些宛如搭台唱戏般的求婚仪式、婚礼现场,同龄人陆陆续续打卡结婚生子,就连每个人发出来的文案也查重率极高。

  仿佛是把人放进一个整齐划一的模具里,最终都压出一模一样的形态。

  只要有中国人在的地方,攀比就无处不在:工资奖金、买车买房,是否在世俗规定的时间线上打卡完成各项任务。

  我一向自认为是个幸运且富足的人,独立自主、衣食无忧、有爱好也有自由。但就在去年,我爸妈的一场来访,狠狠戕害了我的心灵健康。

  他们就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样,一来就拿我和他们朋友的小孩攀比:人家跳槽了几次进了科技大厂,收入是我的好几倍。人家在合适的年纪嫁了个美国公民,现在已经拿到绿卡。人家的老公会在房子上加她名字,而她自己供的那个房子就会归她父母所有……对比之下,我简直一无是处。

  恰好在同一时间,我好几个朋友都迎来了父母来访,也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心灵戕害。

  直到那时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们一直以为的从父母那里得来的“爱”,从来都是有条件的。父母对儿女,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时时刻刻打着算盘攀比数据。就连“幸福快乐”在他们眼里,也有非常具体的指标,细化到每个时间节点有没有打卡那些“正确答案”。

  带着这些对亲密关系和社会规则的思考,在过去的一百天里,我写出了《画眉鸟》。

  故事开头,和赵敏离了婚的张无忌从海外归来,在应酬饭局上见到了即将和宋青书结婚的周芷若。两人之间余情犹在、你追我逃,逐渐揭开初恋和人生的遗憾。

  “画眉鸟”这个概念,就是来自《倚天屠龙记》的结尾,赵敏让张无忌一生为她画眉。从这里延伸到:眉目妩媚的画眉鸟一辈子关在笼子里,每一声歌唱都只是供人消遣。

  而那个关住画眉鸟的笼子是什么呢?

  起先我也想找一个具体的东西,例如婚姻,例如原生家庭,例如一段糟糕的关系。后来发现这一切都可以融合为同一件事,就是那些“约定俗成的答案”。

  世俗为人生的每一步都写好了标准答案:何时好好学习,何时结婚生子。人人都活得像是推动社会进程的螺丝钉,在自己的岗位里不遗余力地承上启下,而自身感受从来不值一提。哪怕是靠着顽强的独立思考找到了自己的心之所向,也避不开周围的人指指点点,把你定义为失败者。

  在小说一开始,女主角以为只要踮起脚尖去找一个配置更高的对象,生活中的困境就会迎刃而解。到最后却发现,只要你一天活在别人制定的标准里,你一天就逃不出世俗烦恼的五指山。

  全篇一共四十个小章节,我强迫症发作,将它分为整齐的十个部分,每个部分的标题都用了一句华语流行歌曲的歌词——这十首歌都发行于我出生以后、二十岁以前的区间里,对应周蘅兰“爱唱歌”的设定,也算是对我们90后成长过程的一个致敬。

  

  在我提醒之前,基本上没有人把我的这部小说和《倚天屠龙记》对应起来,更没意识到我的女主就是周芷若。当然,我自己在人物取名上也努力规避这种联想。一是因为看到过某部金庸同人网文的前车之鉴,二是因为在推导大纲的过程中,很多人设和人物关系已经不知不觉OOC了。

  所以这部也不能算是金庸同人,应该说是受到金庸的人物关系启发,写出来的一部以概念为主的人生反思。

  这部小说写得很慢,如果不是这“长篇拉力赛”一百天截止日的鞭子抽上来,我还能继续拖下去。其中一大原因是,女主角周蘅兰的性格其实和我本人差距很大,她是个非常内耗又非常在意世俗输赢的“好学生”,简直可以说是我本人的反面。所以模拟她的心情状态是非常累的。

  另一方面,也是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我是真的不喜欢“现实向”。我最初写小说的动力就不是为了创造出什么讽喻现实的文学作品,而只是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精神乌托邦。我坐在那里揣摩人性,最后写进小说里,根本无法还原那些充斥着错别字、病句和逻辑黑洞的荒诞现实,倒还不如在豆瓣虎扑小红书上看个帖子,来得栩栩如生。

  因为将画风定为“现实向”,导致一开始想到的抢婚、出轨、决裂、重逢等情节都显得过于狗血、冲击性太强,并不适合放进这部小说的叙事里。

  其实到后期也可以有一种很偷懒的写法,就是直接让男主出轨、狠狠伤害女主,女主自此意识到天下乌鸦一般黑,人生还得靠自己——但这样实在是太无聊了。就像现在很多人空喊着“大女主”口号,然后粗暴地得出结论:拒绝恋爱脑,独自美丽。

  这不过是另一种偷懒的标准答案罢了。

  如果想探讨一种普遍性的困境,就不该用个体的偶然性作为注脚。相比起将具体的罪责归咎于外界,我更想让女主角感受到的是一种“无论选择多么正确,仍旧无路可走”的彷徨。

  所以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让男主角章同彦长出反派的獠牙。就像原著的张无忌也称不上是一个“渣男”,充其量就是个优柔寡断、得陇望蜀的普通男人。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张无忌在四女同舟时想象过把四个都娶了”这一段,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后来才明白,这是男性和女性思维从起点上的不同,倘若一个女人选择成为异性恋,就必须接受这种宛如跨物种一般的两性思维差异——当然这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

  我把原著的峨眉派设定成了女主的原生家庭:外婆是独断专行的灭绝师太,母亲是说话永远难听的丁敏君,小姨是上一代的叛逆女儿纪晓芙。

  我的小说里有一段情节,说客人送来了一打甜味汽水,由于不认识上面的英文,所以大家误以为那是果酒。这时候外婆说:这酒太烈了我不能喝。母亲也跟着说:我酒量不行,喝着头晕。

  小说最后,表妹送来了几包螺蛳粉。母亲说:听说那东西很臭,我不吃。外婆却跃跃欲试,吃了一包又一包。

  这段其实也是在说两人表面行为相似,内里逻辑却截然不同。

  外婆出生于保守年代,从小就被许许多多约定俗成的规矩包围着,但她同时又是个自我意识很强大的人,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本来就不喜欢喝汽水,所以当别人告诉她那是酒,她刚好就名正言顺地不喝了。但别人说的话,并不会影响她自发地去煮螺蛳粉吃。

  她按照世俗规定嫁给了看似条件好的外公,却被他拖累和霸凌了许多年,所以对这类“高嫁”彻底祛魅,也不会去扮演一个贤良淑德、伟大奉献的妻子和母亲。

  因为处在家庭权力结构的顶端,所以她心安理得享受晚辈的“争宠”,从不自省或体恤他人。

  而母亲则是一个真正被压抑和驯化的人。她一直在死板地遵守别人告诉她的一切:酒喝了会头晕,螺蛳粉是臭的不能吃。她也渴望被关注和被爱,所以会把礼物里附赠的卡片当作是女儿对她的告白,所以会在群聊里使用一种热情礼貌到近乎于夸张的语气。

  母亲这个人仿佛没有自主感受的能力,总是全盘接受一切别人告诉她的答案,一辈子辛辛苦苦、能量充沛,却好像一直也并不快乐满足,总会在莫名其妙的点上忽然爆炸。

  像这种“暴躁母亲”的形象,在现实中也非常普遍。

  她们永远憋屈,永远肝火旺盛,但你去问她们到底在恨什么、气什么,她们也回答不出来。

  让每个人时刻保持对真实生活的反思和感受,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被动接受答案、在框架内修正自己,甚至不惜篡改真实的记忆,生怕自己的某个反应和发言不符合主流价值观。所以,原著里的灭绝师太让周芷若发誓“不嫁张无忌”,我这里的外婆却是让周蘅兰发誓:永远不能委屈了自己。

  这部小说非常短,整体概念高于情节,并没有什么跌宕狗血的剧情。写作过程也是对现实的剖析和宣泄,不算是什么欢乐有趣的过程,所以一直也没好意思宣传。坚持到最后堪堪没有烂尾,总算又在一百天以内完成了一部小说,也算是一场大的胜利。

  在最后,要特别鸣谢老赵和曼仔,一路帮我看稿提意见。还要感谢这一百天以来,在豆瓣阅读上订阅追更、陪我跑完的朋友们。

  像这种“一百天挑战”跑到最后,毫无存稿边写边更,真的就像坐牢一样。但是我还是坚持不弃赛,因为什么签约曝光推荐位,都远远比不上这个名为deadline的鞭子有用。“每年一部长篇小说”是我给自己立的flag,以后还会一年一年写下去。

  不过以后还是尽量不写现实向了。天知道我全程多想洒狗血,简直恨不得让周赵二人结局在夕阳下拥吻。

  下回我们换个画风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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