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仿真香气 IV

(七)

  北京的冬夜,总是冷峻得无可辩驳,仿佛要用寒风拷打出每个人最真实的形状。叶凝踩着细高跟进了那家私房菜馆,外头冷风未散,她裹紧大衣,手上拎着一只精致的小包,包链滑过指尖,冷冰冰地拴着她的耐心。这场局是姐妹硬拉着来的,为了炫耀她在超跑俱乐部里钓到的那个小开,一顿饭局摆得热闹,实则不过是为了让人看看她的本事。叶凝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陪衬,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反正最近闲着无聊,凑凑热闹也无妨。

  包厢里灯光昏黄,烟气萦绕,笑声与碰杯声交织,仿佛在空气中编织成一张粘腻的网。与叶凝一同前来作陪的美女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坐在那里,像是供人观赏的珠宝展示柜,随时准备亮出光芒,却又无人正眼相看。

  门忽然开了,又进来几个男人。叶凝正低头端杯,听见姐妹们的小声议论,才抬起眼,第一眼就看到黄时安。

  “黄时安”这三个字,在流量至上的时代,无异于一张行走的支票。他的每条微博、每个笑容,都能换算成可观的数字,而他那张俊美无俦、仿佛永远不会老去的脸,更是难以估价。他一进包厢便引起一片惊呼,但只与众人点头寒暄了几句,便独自坐到角落的沙发上。比起叶凝记忆中的模样,他显得更加沉稳,也更加疲惫。黄时安半倚在沙发上,单手搭在膝上,身后的喧闹像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下那张完美的脸,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意,仿佛随时会溺亡在深夜的沙发里。

  他像一块人形的金条,只是如今蒙了些尘埃。娱乐圈的日子并不好过,风暴席卷而来,连国民女神赵珊都已被封杀,更别提其他收入上亿、树大招风的顶流明星。黄时安虽然依旧位于金字塔尖,却也疲于应对接连不断的风波。税务风暴愈演愈烈,像他这样的明星,一旦被查,轻则罚款,重则封杀甚至牢狱之灾。更有传闻,他与Annabella正在运作假离婚以规避风险。

  叶凝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转向桌旁的姐妹们。她察觉到她们眼中微妙的神色,有几分惊讶,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味。这让她燃起了一种奇异的雄心壮志,像是寒冬里喝下一口滚烫的酒,烧得嗓子发热,却叫人舍不得放下杯子。

  她站起身,端着酒杯,步履从容地朝他走去。

  “黄先生,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黄时安抬眼看她一瞬,点了点头,语气淡得像是随手丢出的几个铜板:“你好。”

  他显然没有认出她。那年夏夜的短暂照面,不过是他无数社交场景中的一块浮冰,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

  叶凝也不恼,径自在他附近落座,轻描淡写地提起最近的税务风波,语气里带着些试探:“听说娱乐圈最近不太平,赵珊那么红的人,说没就没了。”

  黄时安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懒散:“你们听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但说什么的都有,连您这样的大明星也难免被卷进谣言。”她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调侃,像一根细针,轻轻戳入。

  黄时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应酬:“谣言太多,总有人爱听故事。”

  身后的几个姐妹显然对这位巨星心怀敬畏,想搭话又不敢贸然上前,生怕显得不够矜持。叶凝却知道,在这种男人面前,谦卑是最廉价的姿态。她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大家都只是听听闲话,黄先生别当真。毕竟您这样的人物,想必不会轻易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听了这话,黄时安忽然苦笑了一下:“那也得看是被谁盯上了。”

  叶凝顺势接上了话,声音轻缓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被人盯上不要紧,只要有人肯搭把手,很多问题都不成问题。像黄先生这样的人,周围的人脉资源只怕是用不尽。”

  黄时安眉间的疲倦似乎更深了些,却也没有再冷场,微微一叹:“朋友多了未必是好事——就像今晚,谁也不知道该敬谁的酒。”

  叶凝笑了,目光含着几分轻佻又有几分诚恳:“如果黄先生觉得酒杯太满,不妨换个清茶。我这里有些朋友,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旋即又归于平静,像是在思考她话中的真假。宴席的喧嚣中,两人间的对话显得轻声细语,像是隔着人群低语的密谋,氤氲的灯光下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暧昧。叶凝偶尔抬起眼,瞥见包厢里的几个姐妹正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深了些,背脊挺得更直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黄时安忽然停顿了一下,问出一句漫不经心的话。

  叶凝慢慢偏过头,仿佛思索了一秒才回答:“黄先生见过的人,应该多到记不清了吧?”

  “如果是我记性不好,那我先在这里向你道个歉。”黄时安看了她一眼,疲倦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笑容。

  “黄先生贵人事忙,有些东西不必刻意记得,等缘分到了自然有下文。”叶凝朝他眨了眨眼。

  年少时常常在电视荧幕上见到的清俊少年,那枚掉落在地毯上的银色袖扣,几个月前Annabella的助理粗暴挡开她的手臂……诸多的记忆碎片,像是一枚枚不甚锋利的针,嵌在她记忆的布料上,时而泛出微弱的光泽。

  有些事交由她来记得就好。

  “说实话,我觉得靠离婚来规避财务风险,是个特别聪明的办法。”和黄时安交换联系方式时,叶凝看似不经意地低语,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轻笑,“不过,结婚和离婚也就是法律上的概念,只要手续办好了,就是真离婚了。”

  

(八)

  和黄时安再次见面是在上海。

  那是一家私人会所,进门前要拐几道机关,活像从武侠小说里搬来的奇门遁甲。请客的是个熟面孔,叶凝曾在前夫的饭局上遇见过,对方见她与黄时安一同现身,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叶凝对这种目光再熟悉不过,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得意,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冷笑:娱乐圈看似千人千面,转来转去不过是一片逼仄的江湖。

  这些日子黄时安的境况“好转”背后,是叶凝贴出去的钞票和人情堆起来的。某总入股某品牌的钱,她明知十有八九是打水漂,却不得不咬牙接下,换一份看不见的“人情账”。娱乐圈本就是风口浪尖,税务风暴横扫之下,谁都难以全身而退。叶凝从Maya姐那里旁敲侧击,探来不少上层的风声,又顺势替黄时安牵线搭桥,每一步都小心算计。

  上头的风向来回调转,像是气候变化中的气流交替,忽冷忽热。活在自然界的小小生灵虽无法凌驾风雨雷电,却懂得提前购买天气预报,次次与灾害擦肩而过。

  叶凝并不是慈善家,搭手相助无非是赌个未来,赌黄时安有朝一日能还她一个更大的筹码。

  酒局进行到一半,叶凝去洗手间,刚推开门就被一个女生挡住去路。那人含着笑问:“你和黄时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Annabella真离婚了?”叶凝停了一秒,低头整了整耳边的碎发,语气柔得像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别乱猜。”话虽说得干净,心里却早已盘算好了,这个默认,传出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几个月下来,叶凝手头上的现金积蓄所剩无几,人情也几乎用尽。黄时安倒是懂得回报,托人给她的孩子送来一套瑞士限量版的滚珠积木,搭配纯手工的儿童皮包,包装精美得像是圣诞礼物。叶凝拆开来,手指摩挲着皮包的边缘,鼻尖一酸,轻轻咬住下唇,眼眶里却没有落下一滴泪。她低声道:“时安哥,这些都不必。”

  她的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像京剧中的“刀马旦”在唱《铡美案》时的一个软腔,一点点倚靠、挑眉,带着微微的傲气和不屑,轻盈地抛出那句“这些不必”,眼尾却在无声地试探,似乎是在问他:“你接得住么?”

  黄时安对她的“无欲无求”心知肚明,言辞中越发小心翼翼。请客的次数多了,话却越来越少,偶尔的玩笑也只浅尝辄止,像是不敢碰触那道无形的界限。叶凝看得出他在回避,而她也只能静观其变。他所谓的感激回报,不过是场比试,看谁先卸下那层薄如蝉翼的面具。

  叶凝从来不认为感情只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它更像一场戏,唱念做打都得有板有眼。Maya姐传授的那些法子,有人说是投机取巧,她却觉得是兵不厌诈。比如那些精心设计的“意外”:从花房里新订的白玫瑰与巧克力,搭配一条全球限量的钻石手链,礼卡上写着一个赫赫有名的姓氏,偏偏落款却只留了个潦草的“某某”。

  这些礼物都并不是别人送的,只是花了她自己的钱,演着别人的戏。

  她会故意表现笨拙,让手机屏幕上的付款记录恰到好处地露出一角,聊天界面里恍惚可见一两个暧昧的问句。黄时安那日正好来访,目光在花束和手链上绕了个圈,脸色不变,眼底却隐约生出些微不快。他没有开口,倒是叶凝不经意间“坦白”了:“这人真是麻烦,送东西也不说一声,叫人没法拒绝。”

  语气无奈得恰到好处,却像一根挑开的线头,勾住他心里某种按捺不住的情绪。越是聪明的男人,越容易被自己的聪明绕住脚。他或许知道那些蛛丝马迹是刻意为之,却不愿拆穿。因为拆穿了,便是承认自己的在意,而在意,是件比陷落还要危险的事。

  叶凝这一出,打的就是虚实之间的心理战。一方面激起黄时安的雄竞心态:她这样抢手,背后追求者众多,错过了岂不遗憾?另一方面,又刻意暗示自己人脉通天,礼物署名模糊暧昧,像是背后站着什么无法轻视的大人物。她深知,男人的虚荣与恐惧往往共存,既怕自己得不到,又怕招惹了惹不起的对手。

  在黄时安眼里,叶凝像一片深海,平静迷人,却让人隐约感到溺亡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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