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气候温和、阳光充足，俨然是另一番天地。

　　周蘅兰每天上午坐章同彦的车去上班，两人各自在不同的楼层忙碌，傍晚一起收工回家。到了周末，他们会去附近的超市买有机的水果蔬菜，有时还会和同事相约骑行和攀岩。

　　偶尔想起当初放弃的那个博士录取，她只觉得那未尝不是天意弄人。

　　那晚，她率先把博士录取的喜讯分享给了赵明珺，很快收到对方回复：“太好了！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常常去找你喝咖啡？”

　　周蘅兰怔了怔。

　　若是一开始就拿到这个录取，一条道走到黑，她或许并不会思考太多。

　　然而现在，想到自己未来四五年都要重复这样枯燥拮据的校园生活，最大的乐趣不过是一杯椰香味的咖啡——心中竟然打起了退堂鼓。

　　她不置可否地回了赵明珺一句：“这件事我想再考虑一下。”

　　赵明珺当即会意，十分贴心地回复道：“好，西海岸肯定也有好喝的咖啡。”

　　周蘅兰由衷感激她这颗七窍玲珑心。

　　翌日清晨，她将博士录取的消息告知父母，终于换来了他们这些天以来少有的和颜悦色。

　　“那可太好了！兰兰，你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章去。”周母笑道，“让他知道，你为了和他在一起，放弃了读博士的梦想。最起码他以后也不敢瞧不起你！”

　　“……放弃？”

　　怎么这么快就替她做出了决定？

　　“不然呢？难道你还真想去读这个博士？”周母瞪大眼睛，“再读下去，你都要三十岁了！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名校……”

　　这时周父向周母使了个眼色，周母适时地住了嘴。

　　“兰兰啊，我和你妈都觉得，你读到硕士已经很好啦。”周父柔声说道，“我们家里没有做学术的基因，还是希望你早点走入社会吸取经验，最好是能早点成家……”

　　眼看着父亲似乎要开启一段长篇大论，周蘅兰适时地打断了他：“好，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一旁的周母声音变得有些高亢。

　　看着父母二人紧张不安的目光，周蘅兰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诙谐。

　　他们难道真以为自己会一意孤行留校读博，还准备对自己认真劝诫一番？且不说其他的，光是像这样的毕业典礼，她也不想再经历一回了。

　　“我的意思是，我会告诉章同彦的。”周蘅兰淡淡说道，“虽然读博士也很好，但我不想再异地恋了。”

　　“这就对了嘛！”周母顿时眉头舒展，语声颇为亢奋，“人家都说，学历就是最好的嫁妆！我们家女儿现在不止是个硕士，而且还是半个博士！他们家以后再怎么样都会敬你三分的！”

　　“兰兰，你要跟他强调，你自己是很想读这个博士的。”周父一本正经地指导道，“你是出于对他的感情，才忍痛放弃了这个深造的机会——明白么？”

　　面对父母二人严阵以待的神情，周蘅兰差点当场笑出来。

　　

　　章同彦是个很好糊弄的人。

　　在父母坐上回国飞机的当天下午，她给章同彦打了个视频，郑重地分享了“博士录取”的好消息。视频那端的章同彦，看上去有些错愕。

　　“那你准备……”

　　“你想让我继续读书，还是想让我陪你去上班啊？”周蘅兰朝着屏幕里的他眨了眨眼。

　　“你的人生当然是你自己说了算。”章同彦低垂眼眸。

　　“那我想……”周蘅兰顿了顿，朝他狡黠一笑，“我们的新家可不可以买个软一点的床垫？我现在的床实在是太硬了。”

　　“啊？”章同彦不敢置信地怔了一下，旋即从眼里溢出惊喜，“当然可以啊！都听你的。”

　　周蘅兰永远记得他那一刻的眼神。

　　感动，赤诚，蕴含着饱满的爱意，还有对未来的憧憬。

　　在工作同居两年多以后，那双眼睛逐渐被疲惫填满，再无彼时的温存。二十六岁的周蘅兰，从章同彦那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变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从进公司八个月后，她第一次申请升职开始。

　　因为是走后门拿到的工作机会，周蘅兰入职后便卖力耕耘，着意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

　　在工作的第一年里，她数不清多少次主动加班，前一晚熬夜修改方案，第二天还要扮作神采奕奕胸有成竹。才用了短短几个月，她就从一份清闲的文职转到了核心部门，直接负责与国内的产品团队对接。

　　在同事面前她永远气定神闲，只是把所有力气都花在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别人看不见，但章同彦能看见。

　　他们合住在一间两室公寓里，章同彦每天准点下班按时就寝，而周蘅兰则常常抱着电脑在书房里忙到深夜。起先章同彦还会来敲门催她睡觉，后来她索性锁了门不理他，他也就渐渐不再来催了。

　　其实她能感觉到，章同彦自己在这份工作里并不开心。殷老先生把他当做未来接班人培养，但他性格温吞、不善竞争，宁愿自己吃亏也舍不得压榨底下的人。一段时间下来，章同彦软弱可欺的形象便树立了起来，众人都把他当个吉祥物一般供着。

　　偏偏他又并不是个迟钝麻木的人，很快就感觉到了众人的不信任，情绪也愈发低落。

　　周蘅兰察觉到章同彦的处境，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加倍努力做出成绩，以便日后能在他身边为他助力。显然，自己的努力卓有成效——在这一年的总结大会开完后，殷老先生专门给周蘅兰的公司邮箱发了封邮件，表示十分欣赏她的锐意进取，认为她是能带领章同彦进步的人。

　　她收到邮件时颇觉扬眉吐气，却没想到在同一天，她竟然从章同彦眼中看到了“失望”。

　　那天，是她第一次从章同彦那里听到这句：“周蘅兰，你变了。”

　　章同彦从来不明白，他那套怜悯众生、耽溺情绪的生存方式，只适用于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周蘅兰带着前世记忆，深知职场环境是个险恶丛林，每个决策都伴随着弱肉强食。

　　其实周蘅兰并不是变了，只是伴随着大自然的年岁增长，无法日以继夜地扮演纯良少女。

　　她原以为章同彦也会和她一起长大。

　　章同彦不喜欢职场上那个锋芒毕露的她，她在公司里也并不喜欢那个温温吞吞的章同彦。这样的人或许是个好伴侣，但绝不是个好老板。面对公司元老们的质疑、面对来自他舅舅的试探，他完全无法独立应对，只能被动地一次次吃哑巴亏。

　　在殷老先生的刻意安排下，周蘅兰加入了章同彦的部门，亲手替他处理了很多麻烦。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理解了前世纪蓉蓉的痛苦。

　　前世的自己和章同彦距离遥远，只看到他身上“副总裁”的光环，并不在乎他身后的庞大机构是如何运作，他又在当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当她揭开神秘面纱，近距离看到每一个沼泽沟壑，便很难再感受到对方的魅力。

　　章同彦像是多了一个助教和保姆，而她则像是多了一个优柔寡断的老板——两人却同时失去了那个亲密无间的伴侣。

　　又或许，伴侣的本质原是如此，和“浪漫”二字毫无关联。

　　临近年底休假，周蘅兰满脑子都是下一财年的工作计划，一看到章同彦就忍不住提醒他几句。几天后，她发现章同彦默默地查起了机票，一问便说是“很久没见爷爷了，想去陪陪他”。

　　周蘅兰顺口问了一句：“要我陪你一起么？”

　　章同彦闻言，下意识地挡住屏幕上的信息，淡淡地回应道：“你也好久没见你爸妈了吧？要不然今年我们各自陪家里人过年？”

　　周蘅兰愣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也好。”

　　当晚两人各自背过去睡了。

　　

　　去年周蘅兰因为工作签证问题没能回来过年，今年独自回来，原以为需要花大力气解释章同彦的缺席，没想到竟也没人追问。

　　大概人人都觉得她的人生已经板上钉钉，登堂入室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在所有可追溯的记忆里，周蘅兰并没有享受过任何一顿年夜饭。爷爷奶奶在老家去世得早，父亲那边有个在本市当公务员的堂弟，母亲有一个妻离子散的表哥和一个远房的表姨——大家姓得五花八门，却找不到联系更紧密的组织，便胡乱凑成了一个大家族的形态。

　　互不关心的一群人，非要找个节日的理由聚在一起，只因各自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

　　在回家的第二天，周蘅兰刚睡醒就听到母亲在客厅里跟人聊电话：“你别急啊，慢慢说……没关系，让她到我家来住！没事，兰兰回来了，我等会儿叫她去车站接人……”

　　“怎么了？”等母亲打完电话，周蘅兰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

　　“你快点换身衣服，去高铁站接你表妹！”周母催促道，“蕙蕙没跟家里商量，自己买了张车票跑过来，可把你小姨给急坏了！”

　　“格蕾丝？她来我们这儿干嘛？”周蘅兰诧异。

　　“听你小姨说，好像是跟什么人网恋了，闹着非要见面。”周母叹气道，“她爸觉得网上认识的人不靠谱，前天训了她一顿。谁知道她这么任性，自己就买了票跑过来了！”

　　周蘅兰的瞌睡一下子醒得差不多了。

　　脑海中迅速冒出两个问题。

　　第一，格蕾丝不是刚去美国上大学么？她居然网恋了个国内的对象？

　　第二……

　　“妈，你和小姨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周蘅兰脱口而出。

　　“什么关系好不好的，那不都是亲姐妹么？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周母抬头看了她一眼，“人这一辈子，真到了关键时候，能相互帮衬的就只有亲人啊！”

　　哟，母亲这几年好像活得越来越豁达了。

　　

　　在彼此的通讯录里躺了好几年，这次周蘅兰总算见到了表妹格蕾丝的真身。

　　这位表妹烫着一头卷发，裹着一件黑色长款大鹅，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虽然装扮并不怎么浮夸，但神情里带着一股富家大小姐特有的骄矜。

　　周蘅兰凭借小姨的描述，从茫茫人海中捕捉到了这张宛如小姨复制品一般的脸。

　　“你是格蕾丝对吧？”

　　格蕾丝倒也不惊讶，朝她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你就是我姐？”

　　“嗯，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你现在住哪里？是住在姥姥家，还是住在同彦哥哥那里？”格蕾丝戒备地问道。

　　不等周蘅兰回答，格蕾丝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同彦哥哥没来，那你肯定不是住他家。你们俩怎么没一起回来过年啊？吵架了？”

　　“我们……”

　　才见面五分钟，就被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控了场。好在周蘅兰及时反应过来，斜了她一眼：“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吃午饭？还是说，你约了人？”

　　“我约了人下午见面。午饭你陪我随便吃点吧，我请你。”格蕾丝的语气颇为豪横。

　　“还是我请客吧，以前跟你承诺过的。”周蘅兰低头拿出手机，“我跟爸妈说一声，让他们别做我们的饭了。”

　　于是两人愉快地走进了一间车站附近的餐厅。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这位表妹自来熟的程度比一般美国人还夸张——周蘅兰自己明明是个内敛的人，就这样被格蕾丝带着闲聊了一路，竟也莫名感到自在松弛。

　　“……所以，你的网恋对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和你爸妈闹成这样？”

　　毕竟临出门前领了任务——眼见时机成熟，周蘅兰终于提出疑问。

　　“这个人的身份，我谁也没告诉过。”格蕾丝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同时压低了声音，“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当然了。”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机密？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无非是喜欢上了某个不靠谱的摇滚乐手，抑或是不学无术的游戏主播。

　　格蕾丝将解锁的手机推到周蘅兰面前：“我网恋的男朋友，长这样。”

　　照片里的形象竟完全出乎意料。

　　那男子的面相斯斯文文，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穿的是规规矩矩的衬衫配西裤。看上去，这人最起码也有四十岁了，绝对不是格蕾丝这样的少女应该喜欢的类型。

　　“你男朋友是个……大叔？”周蘅兰诧异地抬眸。

　　“一开始他问过我多大了，我没跟他说实话，多报了十岁。”格蕾丝满脸洋洋自得。

　　周蘅兰哭笑不得，抬手轻触屏幕关闭图片，顺便看到了那人的朋友圈昵称。

　　不愧是大叔，连昵称都是正儿八经连名带姓的。

　　“黎正霆”。

　　咦？

　　周蘅兰盯着屏幕上的这个名字，微微蹙起了眉。

　　“你是不是觉得，他的名字有点熟悉？”格蕾丝一眼看穿周蘅兰的反应，促狭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