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途中，周蘅兰做了一个凌乱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前世。

　　在她的体检复查过后的那个周末，她的父母与宋青云一家相约去喝鲜鱼汤。四位家长若无其事地吃喝谈笑，又是聊旅行又是聊养生，最后终于七弯八拐地聊回了婚礼摆酒的事宜。周蘅兰全程低头不语，直到她面前的饭碗被拿走——宋青云亲自盛了一碗汤给她。

　　“宋青云你爱我么？”她忽然抬起头问道。

　　此话一出，四位家长都愣了一下，宋青云更是满脸迷惑：“啊？”

　　“你根本就不爱我对不对？你只是想要娶一个差不多这样的女人。我也可以，贝贝也可以。”周蘅兰冷笑了一下，当即起身离开了包厢。

　　她推开门一路大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园林里。

　　这里的植物长得千篇一律难分彼此，每朵花每棵树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园林深处是一间美术馆，馆中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笼子，里面关着的是一个个大活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外婆——笼子里的外婆似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关进去的，她拼尽全力把身旁的家具挪来挪去，终于在狭小的空间里收拾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座”。但她却坐得很不安心，每隔一会儿就警惕地看着四周，仿佛生怕有人忽然对她拍桌子怒吼。

　　然后出现的是母亲。母亲身上戴着厚重的手铐脚镣，但她却像浑然不知，娴熟地处理着食槽里的食物。直到不小心拉扯到手铐脚镣时，肌肤被磨出血痕，她才会忽然发出尖锐的暴鸣。

　　周蘅兰正要继续往下观看，忽然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回头一看，原来是造型干练的纪蓉蓉。

　　“咱们的房间不在这儿。”纪蓉蓉朝她笑了笑，“走，我带你去豪华套房。”

　　周蘅兰怔怔地跟着纪蓉蓉一起朝前走，终于来到了这场展览的中心：一只宽敞精致的大铁笼，周围摆着一圈扬声器，此起彼伏地发出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吵死了。”纪蓉蓉颇为嫌弃地说了一句，随后大步上前，主动钻进了面前的那只大铁笼。

　　“兰兰，快来啊！”纪蓉蓉在里面一面换装，一面朝她招手。

　　眼看着纪蓉蓉脱下女士西装，换上了柔美的中式长裙，周蘅兰依旧犹豫着驻足不前。她还想在笼子外面多逗留一会儿，她正在努力地想要听清那些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

　　“门就快关上了！兰兰你快进来！”长裙曳地的纪蓉蓉伸手拦住大铁笼的门，高声催促道。

　　“等等，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周蘅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某个方向狂奔起来。她来到一座静谧的喷泉广场，看到穿着衬衫的章同彦站在树下朝她微笑。

　　“章同彦你爱我么？”她大步跑到章同彦面前，气喘吁吁地问道。

　　“……啊？”章同彦也愣了一下。

　　“其实你也不爱我对不对？你回来找我，是为了弥补你自己的遗憾。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只是想要这个类型的女人而已。”周蘅兰说到这里，不禁有些悲哀。

　　对于追求爱情的章同彦而言，爱人也不过是一株可供修剪的盆栽、一只可以调教的宠物——就像前世，他会为桀骜不驯的赵明珺重新画眉。而周蘅兰不过是刚巧擅长扮演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他对周蘅兰的“改变”感到大失所望，却从不肯深思和体恤那背后的原因。

　　这时，章同彦若有所思地看着周蘅兰：“那你呢？你爱我么？”

　　“我当然……”

　　“你爱的，是我么？”章同彦直接打断了她，再次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周蘅兰蓦然一怔。

　　她想了想，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她陡然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失重下坠。

　　“咣——”

　　在这无地自容的时刻，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周蘅兰猛然惊醒。

　　她这才发现，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

　　

　　现实中当然不会发生这样尴尬的场景。

　　周蘅兰和章同彦都不是擅长直面冲突的人，两人甚至从未发生任何争吵。生活中的一切程序有条不紊——在这一年的第三季度来临时，殷老先生对周蘅兰的工作能力赞赏有加，直接将她提拔为整个部门的副总监。

　　即使在专注事业的前世，周蘅兰也不曾爬到过这样的高度。

　　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顺利升任副总裁的章同彦。

　　他舅舅长期在公司里挂着“副总裁”的职位，但却好大喜功、不务正业，一连搞砸了好几个项目。如今集团总裁之位空缺已久，章同彦身上承载着董事长殷老先生最大的希望。

　　章同彦虽然不擅长竞争和人情世故，但他最大的优点是对手下的人充分信任维护，自己从不做什么头脑发热的“创举”。在最初“怒其不争”的磨合期过去之后，团队逐渐培养出默契，他在业绩表现上反倒是后劲十足。

　　这里面自然也少不了周蘅兰的助力。

　　周蘅兰现在的工作，就是负责替章同彦审查手中的每个项目，把控执行过程中的风险。

　　就像是命运使然，她的事业已然与章同彦的前途牢牢绑定。章同彦一开始还轻飘飘地对周蘅兰说过几次“不希望你这么累”，长此以往，他从中尝到了甜头，便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回到忙碌的工作里之后，周蘅兰再也无暇去想什么爱与不爱的空泛命题，坦然接受了“男朋友同时也是甲方”这个残酷的现实。

　　毕竟爱与快乐都只是虚妄的感受，而当下与未来的生活质量却都是极为具体的东西。

　　

　　“上周发给你的文件都看完了么？”

　　坐在出差的飞机上，周蘅兰转过头向章同彦问道。

　　章同彦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下一秒就戴上了头戴式耳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起来。

　　很显然他根本不想在飞行途中和周蘅兰聊工作。

　　这次他们飞回国，是为了挽救一个重要项目。几位公司元老卖尽人情，才和亚洲地区的几位投资人搭上线。听闻近日国内有一场大型峰会，殷老先生便安排章同彦亲自回国建立关系。

　　这种人际交往的事，自然需要周蘅兰陪伴左右。

　　飞机落地后周蘅兰稍稍补了个眠，便开始照着手上的联系方式，马不停蹄地打起了电话。一连磨了快一周的时间，才总算委托中间人约上了一场会议。

　　眼看着会议即将开始，章同彦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他只发来一条没头没尾的信息：“帮人处理点事，你们先开会。”

　　正心急火燎间，周蘅兰抬头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原本她费尽力气约见的那位投资人，此刻正姿态谦卑地为人引路——而引路的对象，是一位穿戴时髦、神情冷傲的中年佳丽。

　　那女人向会议室里的众人略微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这时，身旁作陪的副总悄悄捅了捅周蘅兰，低声道：“戴思琦。”

　　“啊？”周蘅兰一愣。

　　“这位是新加坡的戴总，你难道没听说过她？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也来了？”

　　周蘅兰听他这样说，顿时羞得脸红——看来还是来之前的功课做得不够到位。

　　这位戴思琦女士似乎并不在意章同彦的缺席，直接挥手要求他们这边介绍项目。周蘅兰错过了出去找人的最佳时机，只能连声代替章同彦向众人道歉。

　　“没事，这事怪我。是我临时拜托他去办点事。”那位中年佳丽戴思琦轻轻一笑。

　　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

　　她让章同彦去办什么事？帮什么人？

　　竟然紧急到让他直接从项目会议上临场消失？

　　周蘅兰又是疑惑又是愤懑，却只能强行按捺住情绪，将最新的项目文件传到副总的电脑里，让他按计划上台演讲。

　　在传送文件的过程中，她在附近的电子设备列表里看到了章同彦的手机。

　　也就是说，章同彦还在这栋楼里，而且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迟迟不肯进入会议室。

　　到底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绊住了他？

　　周蘅兰刚想发消息询问，忽然看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设备列表里，在章同彦的手机底下，紧跟着出现了另一台设备：“Zhao的手机”。

　　女人的第六感让周蘅兰瞬间绷紧了神经。

　　Zhao是谁？

　　周蘅兰恍惚了一瞬，忽然想起那年春假一觉睡醒，那张留在床头的纸条。

　　那底下的署名是“赵”。

　　不按常理出牌，和章同彦有某种渊源，还能让戴思琦这样的大老板另眼相待……今天这个绊住了章同彦的神秘嘉宾，难道会是她？

　　命运的回旋镖该不会偏偏选在这时候扎回来了吧？

　　周蘅兰心不在焉地坐在会议室里，忍不住打开附近的设备列表查看了好几次——起先一直能看到那两台手机，后来到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那两台手机忽然一起消失不见了。

　　一颗心瞬间感到失重。

　　便在这时，戴思琦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款款走过来，向着周蘅兰和她身旁的副总说道：“你们这个项目很有潜力，值得进一步详谈。今晚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让司机接送你们。”

　　并不是询问和倡议，而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可是我们章总……”一旁的副总犹疑道。

　　“我已经让他们先去饭店等着了，你们一会儿就可以见到。”戴思琦说完便飘然离开，留下周蘅兰和副总在原地不知所措。

　　

　　坐在去饭店的汽车上，周蘅兰不由自主地点开了赵明珺的头像。

　　不知道赵明珺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今天出现的这台神秘设备，真的是来自于她的么？

　　根据社交媒体的动态，赵明珺似乎一直在世界各地参加各种活动。这一世没有了父亲和丈夫的保驾护航，她参与的那些艺术展大都声量不大，看上去应该是她一个个辛苦申请到的。

　　偶尔出现在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拥有信托基金的千金小姐，倒像是个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她这些年的作品，探索过用空间来模拟灵魂和现实的碰撞，还尝试过用装置艺术来实现各种各样的概念比喻。

　　前世的周蘅兰对艺术一窍不通，这一世却跟随赵明珺的启蒙，逐渐开发出这方面的感知，甚至还陆陆续续订阅了许多当代艺术展相关的资讯，俨然培养出了一个新的业余爱好。

　　只可惜赵明珺办展的地点总是远在天边，周蘅兰又被工作牵绊了大部分的心力，实在没有机会去亲身观摩她的那些艺术作品。

　　回想起上次和赵明珺聊天，竟然还要追溯到收到博士录取的那个深夜。

　　这几年彼此殊途，她也曾好几次点赞回复过赵明珺发布的状态，但赵明珺只是在底下友善地回复，却再也没有找她私聊过。周蘅兰本就是个脸皮薄的人，加上被工作占据了心力，也无暇再专程找个话题去和赵明珺搭讪。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她们当年那点宛如朋友知己般的短暂火花，早已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她也会出现在今晚的饭局么？

　　真的会是她么？

　　怎么可以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