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兰差点把嘴里的柠檬茶喷出来。

　　格蕾丝的网恋对象，竟然是她妈当年死活不肯嫁的那位竹马。试想一下，如果是自己未来的女儿有一天宣布爱上了宋青云——自己恐怕会血气涌上天灵盖，当场再次重启人生。

　　“你这是为了故意气你妈的么？”周蘅兰忍不住问出了口。

　　“还真不是。我一开始就只是好奇，去搜了一下这个人，结果找到了他的公开课。”格蕾丝认真回答道，“然后我发现他说话可有意思了，根本不像我妈说的那样！你知不知道，他不仅是他们学校的金牌语文老师，现在还是个视频博主……”

　　这番对黎正霆的激情夸赞，即使换成外婆的声音也毫不违和。

　　格蕾丝一面说着，一面从手机里翻出一条视频。

　　画面里，这位黎正霆叔叔坐在书桌前，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头讲解李清照的婉约词。讲的内容并不怎么高深，只是全程语速缓慢、嗓音低沉，倒颇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你不是从小读国际学校的么？怎么会喜欢这一款？”周蘅兰颇觉匪夷所思。

　　“难道我要去喜欢我那些同学？”格蕾丝撇了撇嘴，“一周换一个对象，接吻前都能叫错名字——像这样的花心大萝卜，送我一打我也看不上！”

　　“那……这位黎叔叔又是好在哪里呢？”

　　“他简直是个情圣好不好！是这个时代的珍稀动物！”格蕾丝高声道，“我之前听姥姥说，黎正霆当年被我妈伤了心，后来就一直没再交女朋友，这么多年都没结婚。我当时觉得怎么可能啊？肯定是他自己没魅力，找不着女朋友，就拿我妈当托词！”

　　“……难道不是这样么？”周蘅兰疑惑道。

　　“诶，你刚才没看到照片么！他长得这么帅！”格蕾丝激动得脸都红起来，“我从他的公开课找到他的视频号，私信了好几次，他才回复我的……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复我么？”

　　“嗯？”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说，他看了我主页的照片，觉得我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说到这里，格蕾丝忽然变得有些忧伤，“纪蓉蓉当年真是作孽啊！就这么抛弃了人家，人家还对她念念不忘……我现在就当做是在替她赎罪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平时对你妈都是这样直呼其名的么？”周蘅兰哭笑不得。

　　“不一定，看心情。”格蕾丝摊了摊手，“最近几个月格外讨厌她，就不想叫‘妈’了。”

　　“……”

　　纪蓉蓉如果知道亲生女儿现在把她当情敌对待，估计真的会气得一头撞死。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了纪蓉蓉的消息：“你现在和格蕾丝在一起？”

　　“嗯，我已经接到她了，你不用担心。”周蘅兰抬眸看了一眼格蕾丝，决定将这个爆炸性消息隐瞒到底。

　　“你能不能帮我盯着她？如果见到她那个网恋的男朋友，最好是拍张照片给我看看。”纪蓉蓉继续发来消息，“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能把这丫头哄成这样。”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周蘅兰长叹一口气，硬着头皮回复道：“格蕾丝现在也成年了，如果只是谈谈恋爱的话，我们就不要干涉了吧？”

　　过了一会儿，纪蓉蓉回了消息：“也对，我在她这个年纪，都交过三个男朋友了。”

　　然后又发来一条：“反正你知道了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说。现在她爸在家急得抓耳挠腮的，我看着也烦得很。”

　　发完这句，小姨也及时向她送来了关怀：“对了，你最近怎么样？章同彦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周蘅兰并不想展开这个话题。

　　“说起来，你马上就要二十七了！他早就该向你求婚了才对。你可别沦落到和我前世一样，给他们家公司做牛做马，熬上几十年。”

　　恐怕要不幸被她言中了。

　　周蘅兰苦笑了一下，迟疑片刻，无奈回复道：“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怎么没办法了？趁早怀孕啊。”纪蓉蓉回复道，“你现在是黄金生育年龄，早点生孩子比什么都强。男人都是不成熟的，有时候你得主动推一把。”

　　“……”

　　周蘅兰忽然莫名有些生气，手指微微颤动，差点就忍不住回怼。

　　不知是不是多年家庭生活的浸染，抑或是“近墨者黑”——周蘅兰忽然发现，纪蓉蓉不知何时起没有了从前的分寸感，说起话来竟然和母亲的语气越来越像了。

　　长期以来，纪蓉蓉于她而言并不像普通的亲人长辈，倒更像是一个平等的朋友。

　　亲情和爱情往往由许多规则和假象组成，而友情则最容易保持体面，因为彼此间永远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旦安全距离被打破，密友知己就瞬间化身为面目狰狞的长辈。

　　周蘅兰也知道小姨是一片好心，但她不喜欢别人这样指点自己的人生。

　　若对方从未坚定地选择自己，自己还要一路搏杀下去么？

　　纪蓉蓉以“过来人”身份总结出来的那套高分答案，真的能适用于她的人生答卷么？

　　

　　接下来这顿饭，周蘅兰都吃得心不在焉。

　　好在她最终劝服了格蕾丝今晚跟她回家住，这趟也算是对家里有个交代。目送了格蕾丝蹦蹦跳跳地上地铁奔赴约会，周蘅兰便背着她那个沉重的背囊，坐上另一个方向的地铁回了家。

　　进门后，她发现父母和外婆都并没有如往常般进屋午睡，而是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兰兰回来了？正好一起来看视频。”周父朝着门口招了招手，“这是你宋伯伯刚发给我的，宋青云的婚礼全纪录！我和你妈还出镜了呢！”

　　“……”这种东西还值得专门投屏观赏？

　　虽然脸上写着嫌弃，但周蘅兰却克制不住好奇的本能，坐到沙发上和他们一起看了起来。

　　宋青云大约一年前就领了证，直到几个月前才正式办了婚礼。当时周蘅兰在国外，只听说父母一起去参加了宋青云的婚礼，父亲还为此专门新买了一套西装。

　　这场婚礼在郊区某酒店的宴会厅里举行，场内铺着长长的红毯，舞台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薄纱。在新人出场时，地上甚至喷出了一大片特效般的干冰，使人宛如腾云驾雾。

　　非常符合宋青云的审美偏好。

　　自己前世没能嫁成的男人、没能披上的婚纱，终于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实现。

　　整个视频的运镜都很稳，大约是请了专业的摄影团队。镜头从宾客们的脸上逐个扫过，跟随聚光灯定格在宴会厅的入口。只见新娘贝贝挽着一个老男人的手，从门口缓缓走了进来——两人进场时都一脸郑重，等到把贝贝交到宋青云手里时，那老头儿忽然开始掩面而泣，带动得贝贝也低头抹起了眼泪。

　　周蘅兰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刚想开口打趣，一抬头竟发现身旁的父亲也看得眼含热泪。

　　她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这一幕却被母亲一回头逮了个正着。

　　“兰兰啊，以后把你交到小章手里的时候，你爸只会哭得比他还惨！”周母笑道。

　　“……为什么要哭啊？”

　　“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女儿，一下子变成别人家的了，我肯定舍不得啊！”周父忽然深情款款地回头望向周蘅兰——搞得周蘅兰心里咯噔一下。

　　“那简单啊，我不结婚不就行了？”周蘅兰朝父亲笑了笑。

　　“胡说！怎么能不结婚呢？”就像是川剧变脸一样，周父脸上的依依不舍瞬间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严肃说教的神情。

　　一旁的周母也垮下了脸：“是不是你和小章又出了什么问题？”

　　“我就开个玩笑！”周蘅兰无奈，“不说了，继续看视频吧。”

　　父母的审视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扫射过来，周蘅兰强自镇定地盯着电视，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们把目光移开。

　　视频里，舞台上的司仪正在声音洪亮地提问：“……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你是否愿意娶她为妻？你是否愿意爱她、尊重她、保护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当然愿意。”

　　宋青云接过话筒，颤声回答了这句话之后，场内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那司仪紧接着又转向新娘提问。

　　中国人结婚不比西方，并没有在牧师面前宣誓的宗教元素，新人在举行婚礼前多半已经领证注册，甚至合力购置了爱巢。偏偏每场婚礼都喜欢聘请司仪，声情并茂地问出这句“你是否愿意”，搞得好像还有机会临阵脱逃一样。

　　从西装婚纱到老父亲的眼泪，再到司仪字正腔圆的提问，每个元素都像极了一场舞台剧。

　　就像女人在童年时会幻想披上婚纱成为公主，父亲们也都会幻想自己在红毯上老泪纵横。似乎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教育要去出演这样一个场景中的角色，于是暗自排练许多年，费尽力气找齐卡司，就为了台上这蹩脚的一刻。

　　“诶，妈好像睡着了！”周父不经意瞥了一眼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外婆，旋即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随后，他向周母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调低电视的音量。

　　只见外婆侧对着电视，脑袋就像鸡啄米一样低了下去，眼睛早已经合上了。

　　难怪刚才一直没做出任何评论。

　　“现在本来就是妈睡午觉的点，刚才就不该叫她一起来看的！”周母瞪了周父一眼，然后起身拍了拍外婆的肩膀，轻声问道，“妈，要不要回房睡觉？”

　　“啊？”被周母拍了一下之后，外婆忽然一个激灵惊醒，片刻以后才回过神来，“也好……”

　　电视里，婚礼上的新人正在深情拥吻，场内音乐声起、掌声雷动。

　　同一时间，外婆被母亲搀扶着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眼看着观影团作鸟兽散，周蘅兰正准备起身回房，忽然被父亲叫住：“兰兰，你和小章是不是吵架了？今年怎么不一起过年呢？”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我都说了，他要去陪他爷爷，我也好久没回来看你们了……”周蘅兰闪避着父亲的目光。

　　“那你有没有跟他谈过，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父亲继续问道，“人家宋青云去年就领证了，今年把婚礼办了，等过完年就准备要孩子了！”

　　“恭喜他啊。”周蘅兰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你也就比人家小一岁，怎么就这么磨蹭呢？”周母一面搀扶着外婆回房，一面回头插嘴道，“要知道，他们男人的青春长得很，咱们女人的黄金生育年龄可就这么几年……”

　　“黄金生育年龄”。

　　同一天之内，母亲竟然和小姨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词汇——果然是亲姐妹。

　　“小丁，中午的菜还没收冰箱吧？”外婆忽然停住了脚步，看了周母一眼，又回头望向周蘅兰，“兰兰，你来扶我回房。”

　　自从几年前腿受过伤之后，外婆走路就比从前慢了不少。为免腿脚突然不受力，每次移动起来总要派个人陪在旁边。周蘅兰正愁找不着机会抽身，有了外婆这句话，便欣然起身接过了搀扶的工作。

　　进屋的时候，外婆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顺手把房门关上了。

　　周蘅兰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