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最想说的话我该从何说起 2/4

  在思想上祛魅之后,周蘅兰终于可以彻底轻松自在地和赵明珺对话。

  其实赵明珺也只不过是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初次掀开头顶的屋檐,不得不直面长大成人所必须承受的幻灭和顿悟。

  一杯咖啡的时间,足以让她们交换很多故事。

  刚聊几句,赵明珺就表示很难想象,周蘅兰是如何靠微薄的校园工收入实现自力更生。

  “我们村里房租便宜,和纽约不能比的。”周蘅兰淡淡一笑,语声中再无怯意,“我已经算很不错的了,账户里有一笔爸妈存的备用资金。如果我哪天真的入不敷出了,也可以从他们那里借用一下。”

  “借用?你和你爸妈,分得这么清楚?”赵明珺诧异。

  周蘅兰无奈一笑。

  到底是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不懂生计艰难。

  前世商定结婚时,父母已经向周蘅兰亮出了他们的底牌:房产、股票、定期存款、流动资金……婚后父母最多能帮补多少,已经明确到了具体的额度。即使没有前世记忆,周蘅兰也一直都很清楚,父母在经济上并不宽裕。她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量入为出,尽量不向父母提出任何消费上的要求。

  所以母亲在发脾气骂她的时候,总是把“记账还钱”作为杀手锏。

  他们是真的心疼钱,也是真的在周蘅兰身上投入了数目可观的真金白银——是“投入”而不是“付出”,因为他们需要回报,需要女儿按照他们的心意生长、永远不让他们失望。

  如果周蘅兰一直稳妥地在那条设定好的钢丝上走下去,父母的钱和爱大约也能细水长流。

  但唯有还清欠账,自己才能有行差踏错的自由。

  “我和你不一样。”周蘅兰看了赵明珺一眼,“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从小就看到父母活得不容易。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可以去做我喜欢的事,因为会觉得内疚……”

  “内疚什么?父母未经允许把我们带来这个世界,还逼我们按照他们的心意活着。”赵明珺冷笑,“他们都不内疚,我们为什么要内疚?”

  “……”

  周蘅兰是真的很羡慕她的理直气壮。

  

  见周蘅兰垂眸不语,赵明珺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小时候,我也觉得我爸活得不容易。他独自一个人在北京打天下,每天应酬到半夜才回家,好几次喝酒喝到送进医院……我那段时间心疼得要命,经常躲在房里哭,还生怕发出声音被人知道了。”

  “有一天我爸应酬完回到家,看到我坐在电脑面前,忽然开始破口大骂,甚至还抽出皮带打我——你知不知道他当时说了什么?”赵明珺挑了挑眉。

  “嗯?”周蘅兰瞳孔一震。

  “他说,他当初调到北京分公司,都是为了让我能学好中文。他在工作里受了很多罪,不奢求我能理解,但是看到我像个废物一样只知道玩,他还是很痛心。”赵明珺的笑容里逐渐透出几分嘲讽,“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打骂我,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

  “其实当时我正在电脑上搜索食谱,想学着做几道菜给我爸养养胃……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赵明珺轻轻笑了笑,抬手掀起太阳穴上方的毛线帽和碎发,“你看,当时皮带扣打在我头上,还留了个疤——不过现在已经基本看不出来了。”

  周蘅兰不敢置信地抬眸,凝视着赵明珺额角那个不太显眼的痕迹。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靠近那个区域,近在咫尺时,竟不敢继续上前。

  这里当时一定流了很多血。

  “……疼么?”周蘅兰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犹豫间,赵明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周蘅兰蓦然一怔。

  赵明珺拿着她的手,轻轻抚过自己额角的疤痕,旋即扬唇一笑:“想什么呢?都过去十年了,早就不疼了。”

  手指触到那光滑肌肤上的浅浅褶皱,周蘅兰抬眸与赵明珺对视,只觉得心头猛颤。

  “你那时候才上初中……你爸经常这样打你么?”周蘅兰柔声问道。

  “没有!他就打过我那么一次,没过多久就哭着来道歉了。酒鬼就是这样的。”赵明珺放开了她的手,神情松弛,“可能因为当时年纪小吧,容易记仇,其实现在想想也不是多大的事。”

  她的这种淡然,反倒让周蘅兰不寒而栗:“那你妈当时在哪里?”

  “不知道,一直都没什么联系。”赵明珺摊了摊手,“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分居状态。后来我听说她再婚了,又生了新的孩子,全家都搬去了澳洲……应该过得挺好的吧。”

  “她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你?”周蘅兰不敢置信。

  “为什么要回来看我?”赵明珺倒是云淡风轻,“我只是她人生里的一段错误,忘掉最好。”

  “……”

  “好了,你别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赵明珺扶额,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举这个例子就只是想说,父母也都是普通人,他们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们并不欠他们什么。”

  世间生灵对父母的爱,是由纯粹的仰慕、信任、和依赖糅合而成,产生于毫无防备的幼儿时期——那大约是这世上最接近于“无条件”的爱。然而父母却是久经世故的成年人,会下意识地观察和审判面前的幼崽,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的软弱和暴虐,直到彻底摔碎对方的期待。

  揉碎心肠,再零落成泥碾作尘,大约是“长大成人”的第一步。

  

  咖啡喝完,她们还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

  例如,赵明珺的父亲并不是为了她才搬到北京——赵父从小在加拿大华人区长大,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因为亚裔血统,他在海外难以找到身份认同,在异性面前也不受欢迎。但当他二十多岁第一次去中国出差,便因侨商身份和混血长相而大受追捧,自此对中国神往不已。

  去北京分公司的机会,是他力争得来的,为此还去著名的商学院上了个短期课程镀金。便是在上课期间,他结识了赵明珺的母亲。

  赵父早早为女儿规划好了未来的人生,逼着赵明珺从小参加一些国际知名的比赛,还找了专人为她撰写申请大学的文书,捏造出来一个他想象中的优秀女儿。事实上,赵明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对交际应酬也毫无兴趣。在父亲的步步相逼之下,她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

  “对了,你刚才不敢接电话的时候,是不是恐慌症犯了?”周蘅兰忽然想起了什么。

  “差不多,在那个边缘了。”赵明珺轻轻垂眸,“真正犯病的时候比刚才可怕。像我大一那年,我爸忽然打电话通知我去公司实习——我那时候坐在学校图书馆里,眼前一片漆黑,完全呼吸不过来,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么严重?”

  “嗯,跟溺水的感觉差不多。我当时觉得撑不下去了,所以干脆就逃掉了暑假的实习,飞回国去找三姨。”赵明珺顿了顿,解释道,“三姨是我小时候的保姆。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个又高又壮的女人,从来不会生病……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那个样子。”

  周蘅兰记得这个故事。

  “她应该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吧?”

  “不,她知道我会去的。”赵明珺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小时候不管我做什么,三姨总是跟在我身后。我学琴、画画、写作文……都会第一个分享给她。她反正也不懂,不管我做成什么样,她都会竖起大拇指夸我。”

  “上初中后没多久,我爸给我转到了一个寄宿制的国际学校。正好那时候三姨年纪大了,就彻底退休回老家了。”赵明珺缓缓说道,“我一开始也觉得挺好,毕竟青春期嘛,自己也不想被人管着。直到过了很久以后,我才忽然发现身后空荡荡的……家里再也没有人等着我了。”

  方才提到父母的时候,她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但这时她的声音竟然有些微颤。

  “反正,三姨在医院里见到我还挺开心的,坐起来和我聊了好多。医生说,她很久都没有精神这么好了。”赵明珺说道,“她根本不知道我学的是什么专业,更不知道我这个人越长大越废物。她只是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很厉害的艺术家?其实我小时候学的那点东西,都只是我爸用来装点门面的,根本谈不上什么‘艺术’。”

  “我那时候状态糟得不得了,完全想象不到以后自己还能做什么。”赵明珺抬眸,“有了三姨那句话,我忽然决定:不如就试试去当个艺术家吧!”

  “……居然是这样决定的?”周蘅兰诧异地瞪大眼睛。

  她还以为,做艺术是赵明珺从小到大的梦想,所以才值得这样激烈地反抗和争取。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规划的人。”赵明珺笑道,“做艺术这种事,也不是为了赚钱谋生,只是为了自救而已。”

  自救?

  就像自己在情绪起伏不定的时候,悄悄躲起来唱歌那样么?

  大多数人的爱好都是风花雪月的东西:音乐、美术、写作、摄影……都是那种在过程中带给人极大愉悦、却无法量化成生产线和投资回报率的劳动。像周蘅兰听歌和唱歌的爱好,就一直被家人斥为“玩物丧志”——久而久之,这竟然变成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在网上发布自己翻唱的歌曲,对她而言已经可以算是离经叛道。

  任何无法带来实际利益的、纯粹释放内心的行为,在世俗标准里都是轻浮而可耻的,只适用于那些衣食无忧的上等人。

  可原本人人都应当有喘息自救的选项。

  

  “那你现在想清楚了么?”周蘅兰问道,“如果做艺术会让你没有地方住、生活不下去,你还会继续坚持么?”

  “当然坚持啊!”赵明珺扬眉,“我还可以接活儿做设计,总是能养活自己的。像今天上午这个互动装置,其实就算不上艺术,只是一个商业项目而已。反正我绝对不去家里的公司上班,他们肯定会把我逼疯的。”

  “……好吧。”

  像这种“继承家业”的苦恼,太脱离生活经验了,周蘅兰实在也插不上嘴。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爸已经跟我闹了很久了。之前他态度没这么狠,也没逼着我转回商学院,只是给我提了个荒谬的条件——”

  “嗯?”

  “他让我尽快找个男朋友定下来,他以后就专心培养女婿,不干涉我的职业选择了。”赵明珺有些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似乎是觉得可笑。

  “你爸不是在国外长大的么?怎么也这么……”周蘅兰哭笑不得。

  “我说了吧!他们这些所谓的华侨,很多人骨子里比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还要封建!”赵明珺冷笑道,“我爸一直希望我找个纯正的中国人,能跟他聊什么孔孟之道的那种。过去这两年,他已经把他的熟人圈子翻了一遍,给我发过各种各样适龄男性的信息,甚至……”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甚至什么?”周蘅兰狐疑道。

  “没事,反正就是发神经嘛,根本没人理他——所以他现在就彻底疯掉了。”

  似乎还有什么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在突如其来的几分钟沉默里,周蘅兰百思不解。

  “来,给你看这个!”赵明珺以手支颐,将刚刚从口袋里掏出重启的手机递过来,“她叫做圆圆,是三姨买给我的,从小就陪着我一起睡觉。”

  周蘅兰低头一看,发现屏幕里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绵羊公仔,睁着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

  “以前都是三姨定时给她洗澡,后来三姨走了,就轮到我照顾她了。”赵明珺笑了笑,“反正我去哪里都带着她,睡觉的时候必须把她抱在怀里。”

  “圆圆……她是不是体积很小?”

  “是啊,我长大了,她却没长大。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抓住了。”赵明珺叹了一口气,“这次行程有点仓促,我就没带她一起——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爸把她给扔了。”

  周蘅兰看了赵明珺一眼,不禁被这认真的表情逗笑。

  顷刻间,她忽然想起那晚,赵明珺在酒后无意识的状态下牢牢抓住自己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到胸口,就像是在抱着一个熟悉的公仔。

  睡梦中的赵明珺会皱眉、会瘪嘴,会露出小女孩受了委屈的那种酸楚又隐忍的表情。

  赵明珺……应该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吧?

  此刻的唇齿间仍然留有咖啡的椰香,周蘅兰静静地望着赵明珺的眼睛,感觉就像是赤足走在黄昏时的海滩,任由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自己的脚背上。海浪里带着日光炽烈的余温,带着似曾相识的咸腥,缓缓唤起她心底某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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