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客厅区域热闹非凡。
外婆独自坐在沙发上,一面磕着瓜子,一面认真观看着电视上实时直播的斗地主游戏,时不时吐掉瓜子壳发出激情澎湃的评论:“你傻啊!他有一对二,你出什么对子?”
从技术层面上讲,外婆也可以算是个电竞直播爱好者了。
另一边,刚才杯盘狼藉的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宋青云坐在正中央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周蘅兰对这台电脑再熟悉不过:这是今年刚出的新款,后来服役多年,成为了她父母的炒股专用电脑——前世,他们还用它搜索过有关哺乳的问题。
宋青云的两侧分别坐着周父周母和宋父宋母,四人各自讨论着端午出行的日期和行程,七嘴八舌地指挥宋青云货比三家。
“哟,兰兰出来了!”宋母第一个抬头注意到周蘅兰,迅速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你快来帮帮青云的忙!他说的这几个网站我们也不熟悉,不知道上面的攻略靠不靠谱……”
说起来,周蘅兰大三这一年,许多手机程序都还不成熟,出行都得在网页上查攻略订票。其实她还挺怀念这个时候,网页上的信息大都清晰高效,不像日后流行的那些手机程序里,所有帖子千篇一律、夸大其词,简直是垃圾信息的海洋。
没等周蘅兰反应过来,宋母就热情地挽着她的手,推推搡搡地让她在宋青云身旁坐下了。
“你……有什么要帮忙的么?”周蘅兰只得硬着头皮向宋青云问道。
“我找了两个五日游的攻略,看着比较靠谱。”宋青云把电脑转过来给她看,“但他们想尽量把行程压缩在三天——要不你看看,有哪几个景点可以删掉?”
周蘅兰前世和宋青云相约出行过若干次,知道他在制定行程方面还是很靠谱的。
果然,他选定的这两个攻略都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周蘅兰认真翻看了一下,指出了几个性价比不太高的景点,和宋青云讨论了起来:“……你觉得这个可以删么?门票有点不值这个价。到时候端午节肯定是人挤人,体验应该挺差的。”
“可是这地方出名啊!咱们爸妈出去玩,不就是为了拍照发朋友圈的么?”宋青云反驳道,“过程不重要,这种著名景点肯定不能删。”
“……你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
不愧是后来的金牌销售,还是他更了解客户需求。
周蘅兰对宋青云的行事风格十分熟悉,跟他合作起来效率极高,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达成共识。低头讨论了一阵之后,面前忽然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茶。
“兰兰来,尝尝你爸新买的普洱,品质是真不错!”伴随热茶一起出现的,是宋母笑吟吟的脸,“我就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来!青云说的好多东西,我们压根都接不上话!”
“……”做个旅行攻略,能有什么接不上话的?
“兰兰啊!你刚才跟青云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都是开玩笑的吧?”坐在对面的周父忽然开口,“我们压根就没听说你在大学里认识了什么男生,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周蘅兰看了看身旁故作淡定的宋青云,再看到四位长辈那挂着微笑的脸,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前世深夜的那种窒息感再度袭来,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有男朋友了。”
“噢?他是哪里人?是你们学校的么?你们怎么认识的?”周母笑容一敛,抬眸问道。
“他是我高一夏令营的同学,这次又在美国见到了。”为了避免进一步被训斥,周蘅兰决定省略掉在夏令营早恋的那一段。
“人在国外啊?”身旁的宋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就是说你们也没相处多久?总不至于稍微拖拖小手,就当做是谈恋爱了吧?”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周母板着脸,警惕地问道。
此话一出,客厅里忽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寂静。
除了宋伯伯在假装低头看报之外,其余三位长辈都眼巴巴地盯着周蘅兰。身旁的宋青云故作平静地上下滑动着网页,似乎也在等待周蘅兰的回答。
就连坐在客厅另一头观看斗地主的外婆,也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而一直置身事外的小姨纪蓉蓉,此刻就坐在外婆身边的沙发上,带着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
母亲这样不假思索地当众给自己难堪,也是出于某种自信:她笃定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女儿不至于有越轨的胆量,所以急于向众人证明清白。
如果自己现在回答“已经睡过了”,不知会掀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多亏了他专门开几个小时的车过来,带我出去吃中餐。”周蘅兰避重就轻地低头回答道。
“原来都不在一个学校啊,那看来也没见几次面!”周父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们家兰兰就是太单纯了,谈恋爱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听说现在那些留学生,私生活都很混乱。”
宋伯伯的目光并未从手中的报纸上移开,低沉的声音却穿过报纸传了出来。
“兰兰才不是这种人,我们从小就教她洁身自好——跟有些人可不一样。”周母正色说道。
再次听到母亲的阴阳怪气,周蘅兰意识到,自己和纪蓉蓉还真是同呼吸共命运。
“那个……我男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小姨也认识的!”周蘅兰决定祸水东引,“听说我表妹也很喜欢他,每次吃饭都要跟他一起玩!”
这句话刚说完,众人便都将目光投向了纪蓉蓉。
纪蓉蓉在众人逼视下,只得配合着回应道:“对,那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子,家里是做生意的,和我老公挺熟。以前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
“做生意的啊?”外婆放下了手中的瓜子,“也就是父母都没有编制了?”
“人家家里是跨国大企业,不需要编制。”纪蓉蓉哭笑不得,“他爷爷是个著名的学者,好像前两个月还上过新闻联播来着。”
“新闻联播?”外婆一下子来了精神,“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那个搞转基因的?”
纪蓉蓉只得拿出手机打开百科页面,耐心向外婆解说起来。一直板着脸的周母此时也站起身来,装作不经意地漫步到了客厅另一头,借机去听纪蓉蓉的介绍。
这边厢,宋青云继续面无表情地滑动着网页,宋母脸上的笑容也撤了下去,宋伯伯则自始至终把头埋在报纸后面没露出来过。
“攻略做得差不多了,我先回房间了……”
周蘅兰刚站起身,就听到外婆高声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像这样的人家,咱们也没什么比不上的!我当年可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是我们单位招进来的第一批元老。现在退休养老,享受的都是干部待遇……”
“好好好……”纪蓉蓉无奈地点头哄道。
“本来就是啊!他在国外开个讲座,上新闻联播露了个脸,就很了不起么?”外婆继续慷慨激昂,“在本地随便打听一下,咱们家附近这几条街,那是一般人能住进来的么?本地有多少家庭都高攀不上咱们……”
“……”
周蘅兰欲言又止,最后决定把情绪激动的外婆扔给小姨,径自低头进了房间。
看到外婆这莫名其妙着急跳脚的反应,周蘅兰不禁想起前世高中操场的那一幕。
当时章同彦胸有成竹地拿出他准备的选校清单,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心就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即刻对他说出了最冷漠狠绝的话。
自己的那份拧巴从何而来?
她为什么无法坦然面对男友的好意,甚至为此自卑得面红耳赤,以“自知之明”告诫自己?
只因从小到大,她就生活在这样一套体系里。户口、资产、编制、学历、父母退休金……这些社会规定的次序编号,都是家里人一次次疾言厉色为自己烙下的烫痕。
周蘅兰清晰地知道,在这套井然的秩序当中,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作为这个家庭的后代,长辈们对她的期待是“维系阶级”——既不能下坠,也最好不要过度高攀。长辈们辛辛苦苦耕耘至今,成为这个城市里还算体面的中产家庭,自然不会允许她去谈“扶贫”的恋爱,但同时也并不希望她找一个家世门第远高于自己的伴侣。
“上嫁”就意味着做小伏低,连带着家庭成员也矮人一截,说话毫无分量。外婆当初坚决反对纪蓉蓉的自由恋爱,执意选定另一个晚辈做女婿,未尝不是为自己的权威考虑。
儿女亲家是后半生新增的亲戚,能亲手筛选自然再好不过。
外婆在这个家里做惯了独断专行的武则天,深知以萧子旸的身份地位,决计不会如周父那样恭敬谦让。在她的期待和规划面前,纪蓉蓉本人的心意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
刚才看完章同彦他爷爷的百科页面,外婆那古怪的应激反应,大约也系出同源。
其余几位长辈的反应也差不多。在周蘅兰声称有男朋友之后,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一句“他对你怎么样”,而都是将周蘅兰视为一件待处置的资产——要么就是急于确保她“完好无缺”,要么就是提前担心自己面子受损,虚张声势地为她下定义。
即便她言明自己并非单身,仍然被推到宋青云身旁落座,仍然被诸多暧昧的眼神包围。她不过是随心谈了场恋爱,却要当众遭受审问,就像是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没有人在意周蘅兰本人的感受,他们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愿,组建一个舒适的家庭联盟。
而宋青云的反应呢?
他自己好像也有这个意思,并不全是听从父母之命。
周蘅兰能感觉到宋青云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关注,带着试探,带着意味深长的凝视。他应该是对自己有好感的,进一步也可以说成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但他的这份“喜欢”薄弱不堪——就像是猎人在打量着一份摆在面前的猎物,只不过这猎物恰好还算合口味。
前世的自己按部就班地走上了他们安排好的剧本,已经知道那结局是个黑暗无边的深渊。
这一次,她不会再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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