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食堂里吃了大半年的沙拉，现在陡然被赵明珺带到附近的川菜馆——周蘅兰望着桌上荤素搭配的四个菜，身体率先产生了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兴奋。

　　“我一直找不到人陪我来吃这家店，幸好今天碰到了你！”赵明珺看上去十分愉悦。

　　“我等下把钱打给你。”

　　从赵明珺点完菜开始，周蘅兰便已经默默在心里计算价格。

　　“不用！我都说了请你吃饭！”赵明珺挥了挥手，“你就当做是你的肖像使用费吧。”

　　周蘅兰犹豫片刻，最终欣然点头。

　　这一桌菜加上税和小费，对赵明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却抵得上自己在器材室里枯坐两天的收入了——自己确实没必要强撑场面，跟大小姐讲客气。

　　“对了，章同彦呢？你寒假怎么没跟他出去玩？”赵明珺一面低头夹菜，一面随口寒暄道。

　　“他被他爷爷带去欧洲参加活动了。”

　　“那不是正好？现在这个季节，欧洲可比我们这边暖和多了，他应该带你一起去的！”

　　“太麻烦了。我没有签证，而且还有作业要做。”

　　章同彦的确邀请过周蘅兰这个冬天陪他一起去欧洲，但周蘅兰不仅需要为此专门去办申根签证，还需要自己买机票去跟他会合——这对于周蘅兰来说，经济负担不小。虽然她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章同彦一定会愿意帮她买机票，但她实在不想处处矮人一截。

　　好在赵明珺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随口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还唱歌么？好久都没看到你发翻唱了。”

　　“……你连这都记得？”周蘅兰猝不及防脸上一红。

　　“我中文歌听得比较少，这两年听的几首都是从你那里来的。”赵明珺笑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去当个歌手？”

　　周蘅兰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资本做这种明星梦。”

　　“不一定要当明星啊。随便找个酒吧，偶尔唱一唱也可以。”赵明珺耸了耸肩。

　　“那我也没有那个能力……人家那些驻唱歌手，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现在每个城市都有那种Livehouse，只要跟老板打个招呼，普通学生都可以登台献唱。”赵明珺看了她一眼，“重点不是你能不能，而是你想不想。”

　　“……”

　　既不在乎最终收益，也不纠结于自身能力，只是单纯地问一句自己想不想。

　　好新奇的一种思维方式。

　　这大约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底气吧。

　　

　　周蘅兰笑而不语，继续低头吃菜。

　　她不是那种擅长找话题的人，但一直闷声吃饭又实在尴尬——正努力搜肠刮肚之际，赵明珺再次主动打破沉默：“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挺好奇的……我能再问你个问题么？”

　　“嗯？”

　　“你为什么好像对我很有兴趣？真的是因为我认识章同彦么？”

　　“……”

　　怎么会有这么直白的人？

　　周蘅兰脸颊一热，无奈扶额。

　　这种问题要怎么回答？难道要说：我不小心开了天眼，知道你和章同彦是前世夫妻，所以要防患于未然？或者说：我在梦里见过你，看过你的艺术展和访谈，对你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在赵明珺的注视下，周蘅兰的大脑有些宕机。在理性批准之前，嘴巴已经不受控制：“那个，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我很早就和章同彦分手了，而章同彦在美国和一个很漂亮的艺术家结婚了……”

　　说到这里，周蘅兰有点迟疑。

　　赵明珺扑哧一笑：“难道那个艺术家就是我？”

　　“嗯，就是你。”周蘅兰红着脸点了点头，鼓起勇气抬眸，“你二十八岁的时候会成为很有名的艺术家，在世界各地到处办展，票卖得特别好，媒体都争着采访你……”

　　赵明珺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的笑容愈演愈烈：“那我办的是什么类型的展？”

　　“类型？我也不太懂。”受到赵明珺的笑容感染，周蘅兰略微松弛了些，继续说道，“我就记得，我在梦里看过你的一个访谈。你说你是女生男相，眉毛长得特别凶。和章同彦在一起之后，你把自己的眉毛剃掉了一大半，但你又不会化妆，所以就让他每天为你画眉……”

　　赵明珺当场笑弯了腰。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饶有兴味地望向周蘅兰：“你觉得我的眉毛很凶么？”

　　“没有没有！”周蘅兰赶忙摆手，“我觉得你很好看，完全不需要化妆。”

　　望着周蘅兰一本正经的表情，赵明珺直接掩面笑倒在餐桌上：“你这个人也太好玩了吧！”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刚才都是在随口胡诌？

　　天地良心，自己说的全是真话！

　　周蘅兰在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决定放弃辩解。她抬眸迎接赵明珺的目光，被她眼里的明媚触动，脸上也有几分迟来的笑意缓缓地破土而出。

　　这顿饭吃到下半场，两人彻底打破陌生人之间的拘谨，边吃边聊不亦乐乎。原本周蘅兰还带着几分淑女的矜持，赵明珺直接一大块扣肉夹到她碗里，还非要以可乐代酒和她干杯——望着赵明珺辣得通红的嘴唇，周蘅兰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道她们谁才是家教森严的千金小姐。

　　兴致正浓时，赵明珺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赵明珺随意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原本轻松愉悦的表情顿时凝固了。她直接将手机调成静音反扣在桌上，随后深吸一口气，如喝酒一般将杯中可乐一饮而尽。

　　随后是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周蘅兰察觉到气氛急转直下，也不敢轻易开口。

　　“你等会儿回学校还是回家？我送你。”赵明珺望向周蘅兰，强行挤出一点笑容。

　　“那个，你不用管我。”周蘅兰有些不安地说道，“我家就在学校附近，从这里走十几分钟就到了。你如果有事要忙……”

　　话没说完，桌上的手机又疯狂振动起来。

　　“我没事啊。”赵明珺笑了笑，“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回去？我开车送你吧。”

　　说完，她完全无视手机的聒噪，直接将它扔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赵明珺的座驾是一辆深灰色的SUV，一如她本人的风格般宽阔霸气，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里让人格外有安全感。在驱车送周蘅兰回家的过程中，赵明珺放在槽里导航的手机一直振动不休。周蘅兰坐在副驾，清楚地看到了屏幕上的来电提醒：“爸”。

　　短短几分钟以后，车停在了周蘅兰的公寓楼门口，振动的手机仍然没有消停。

　　赵明珺此时已经明显脸色不好——嘴唇发白，眼神迷离，呼吸紊乱，就连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她根本不去触碰自己的手机，任由上方增加一个又一个“未接来电”。

　　“……你还好么？”周蘅兰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明珺就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

　　周蘅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提高声音道：“如果不想接电话，就直接把手机关了吧。”

　　“嗯？”听到这话，赵明珺迷离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焦点，她指了指槽里的手机，“那……你帮我关机。”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浑然不似平时那个精力充沛的女侠。

　　周蘅兰犹豫片刻，索性拿起赵明珺的手机，替她挂断来电、关掉手机。

　　随着手机振动停止，赵明珺的脸上慢慢恢复了几分血色。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终于瘫软在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解开了车门锁，侧过来望向周蘅兰：“不好意思啊……刚才谢谢你。”

　　周蘅兰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我家对面有家越南咖啡，椰香味特别浓，我每次喝了之后心情都很好。你要不要跟我去试试？”

　　赵明珺一怔，像是没料到会收到这种邀请。

　　下车以后，周蘅兰才发现赵明珺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她不得不拿过钥匙替赵明珺锁好车，然后一路牵着她来到咖啡店里。

　　直到点完咖啡时，周蘅兰刚要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包，身后伸过来一张信用卡直接付了帐。

　　她回头一看，发现赵明珺脸上终于恢复了那副潇洒自如的神气。

　　“刚才你请我吃了饭，喝咖啡应该我请你才对……”

　　“不用你请！你挣点钱多不容易！”赵明珺轻轻笑了笑，径自走向取餐区。

　　“……”

　　不过是脆弱了片刻，那个器宇轩昂的大小姐便又回来了。

　　周蘅兰无奈一笑，起步跟了过去。

　　

　　平时为了提神，周蘅兰一般都是喝学院里免费的黑咖啡，中药般的一杯灌下来，能抵御大半日的瞌睡。唯有一些特殊时刻——例如刚结算了工资，或是大考拿了A，她才会偶尔奖励自己去买一杯香甜的越南咖啡。

　　像赵明珺这样事事轻而易举的大小姐，大约不会懂得这种“延迟满足”的快乐。

　　此刻的周蘅兰并不主动开启话题，只是安静地啜饮着咖啡。坐在小圆桌对面的赵明珺很快接住了她的眼神，主动说道：“对不起啊，我刚才有点失态。”

　　“所以刚才……”

　　“没什么，就是我爸太烦了。”赵明珺摊手，“他想让我去家里的公司上班，我懒得理他。”

　　“就这样？”

　　“嗯，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越吵越严重了。”赵明珺轻轻一笑，“上次吵架的时候，他说要直接派人来把我抓回去，我说，他敢这么做我就马上报警……怎么样，疯不疯？”

　　“你也没做错啊。”周蘅兰望向她，“你们家又不是黑社会，难道还真能禁锢你人身自由？”

　　“虽然不能真的把我关起来，但他可以把我赶出去。”赵明珺说道，“我在纽约住的房子是他买的，他有权随时把门锁换了，把我的东西全都扔出来。”

　　“你爸还在纽约给你买了房？”——这些有钱人的世界果然离自己很远。

　　“不是给我买的。我大学的时候，我爸每年从北京飞过来看我，他自己也需要个落脚的地方。”赵明珺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后来我毕业了，做的几个驻地艺术项目都在纽约。他那房子正好在中央公园底下，坐地铁方便，就留给我住了。”

　　“……”

　　拥有一间俯瞰中央公园的公寓，在许多影视剧里都是毋庸置疑的奢侈象征。而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浑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诶，我可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赵明珺认真说道，“既然拒绝了他的安排，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纽约的房子住不了了，我就自己去租房！我又不是挣不了钱。”

　　“做艺术家很赚钱么？”周蘅兰好奇道。

　　“唔……我现在接项目只看自己喜欢，不怎么跟他们算钱的。就算住不起单人间，我去找人合租也行啊！”赵明珺停顿了一下，“只是，有些设备可能会放不下，得另外找个空间……”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明显比刚才弱了一些，眼里闪现出几分困惑苦恼的神色。

　　周蘅兰哑然失笑。

　　大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未尝过民间疾苦，事事有人兜底——所以她向来只在意自己喜欢与否，却从未认真思考过任性的代价。

　　对其他人而言，在异国他乡找房、合租、自力更生，是一条必经之路。

　　可这些事从来不在赵明珺的考虑范围内，以至于她从未设想过会遇到什么难题，此刻说出来才发现自己毫无底气。回想刚才买咖啡结账的时候，赵明珺那样豪气干云地大手一挥，对周蘅兰说出那句：“不用你请！你挣点钱多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

　　但起码自己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劳动所得。

　　起码自己住在一个可以全权负担和掌控的地方，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将她赶出去。

　　前世访谈视频里那个轻松自在的赵明珺，和刚才那个面色苍白靠在驾驶座上的赵明珺，慢慢重叠成了同一个影子，映照出一个普通年轻人的无助和怯弱。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周蘅兰竟然在赵明珺面前，产生了少许的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