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兰盘腿坐在床上,纪蓉蓉则坐在她书桌前的转椅上,两人眼里都闪动着激动和好奇,似乎都在酝酿着十万个“为什么”。
“所以,你也是一觉睡醒之后,忽然发现换了个世界么?”纪蓉蓉率先开门见山。
周蘅兰点了点头,三言两语概括了从收到体检报告后发生的种种。她在叙述中途略微停顿了几次,又想到大家都见过对方前世的底牌,隐瞒搪塞反而显得不敞亮,于是便继续说下去。
“……我那天晚上真是绝望得要命,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没想到还能重启一遍。小姨你呢?我记得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么?”
“嗯,当时我一边筹备婚礼一边忙公司的项目,电话打到大半夜,整个人累得不行。”纪蓉蓉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人生没什么意义。我就心想,如果我当年能把女儿生下来,早点把婚结了,这些年轻轻松松做个全职妈妈该多好。”
纪蓉蓉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然后,我就被格蕾丝吵醒了——凌晨三点多,她站在我床头唱《Let it go》,我真的以为见鬼了。”
周蘅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扑哧一笑。
“刚才外婆说的‘蕙蕙’,就是我的表妹格蕾丝?”
“章同彦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纪蓉蓉懒懒一笑,“格蕾丝可喜欢同彦哥哥了,以后你可以跟他一起来我家做客。”
“那外婆说的那个‘正霆’是……”周蘅兰犹疑地提问。
“黎正霆,上一代宋青云。”
“……懂了。”
周蘅兰差点忘了,当年的小姨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性好友,还险些被外婆乱点鸳鸯谱。后来小姨断然拒绝了这个人,和年长她十多岁的富商萧子旸自由恋爱,怀着孩子私奔离家,成为外婆多年来避而不谈的“丑事”。
“对了,你给外婆寄来的结婚请柬和全家福,她都锁在书房里了,从来没跟我们提过。”
“我知道。当年她在气头上,觉得我未婚先孕丢尽了她的脸。她那么做,就是想否认我这个人的存在。”纪蓉蓉摊了摊手,“上一世我在精神上杀死了她,这一世换她杀死我——我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死了十多年了,也算是两清了吧。”
“那你还恨她么?”周蘅兰好奇道。
“这次我刚怀孕就跑了,格蕾丝也顺利出生了,没什么深仇大恨。尤其这一世我自己也当了母亲,总算知道给人当妈有多难了……”说到这里,纪蓉蓉停顿了一下,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心比心,其实我对你外婆也有点愧疚。”
周蘅兰想起前世在高尔夫球场谈话时,小姨那欲盖弥彰的激烈情绪。人似乎只有在做小孩的时候,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去怨恨和责怪身边的大人。而当自己骤然转换到另一个角色,领会到为幼崽遮风挡雨的艰辛,方知昔日大人们的杀伐决断其实也不过是在强撑场面。
最终为人磨平棱角的并非外界风霜,而是内心在某一刻的蓦然顿悟。
不知自己日后会不会也经历这种体悟母亲的“魔法时刻”。
“其实你前世的人生,虽然没生孩子,但还是挺圆满的……”周蘅兰缓缓抬头。
“我?圆满?”纪蓉蓉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迅速摇了摇头,“四十多岁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男朋友同时也是我的老板。他每天就只会在那里画大饼,我就负责把他的话翻译成人话,赔着笑脸去替他安抚员工、讨好客户。哪怕是正常打工族也都有节假日吧?但我是二十四小时无休!难得订了两张机票去海岛度假,还要一路被他抓着聊公司财报……”
“那是小姨你工作能力强,萧总离不了你。”周蘅兰笑道。
“不,我跟你说,这普天之下的甲方都是同一个德行。萧子旸就是我的甲方。”纪蓉蓉继续说道,“你以为我真喜欢工作么?我当年离开家去投奔他,心里觉得矮人一截,所以才撑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快三十岁的年纪,还跑到国外上夜校学工商管理,每天查字典都要查半天。如果有得选,谁愿意那么折腾自己?”
“……”令人敬佩。
记得前世的两次短暂会面,周蘅兰只觉得纪蓉蓉事事娴熟周到、游刃有余,却没想过她在背地里付出了这样多的力气。
“其实萧子旸这个人已经算厚道的了。”纪蓉蓉语气放缓了些,“上一世没有格蕾丝,他也一直都是大大方方把我带出去介绍给别人的。大家都知道我是萧总的女朋友,每年都有人来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但他从来不开口,一直装糊涂。”
“萧总……在外面有人?”周蘅兰试探地问道。
“逢场作戏的可能有吧,正经的第三者倒是没有——他不想结婚,和第三者无关。”纪蓉蓉抬眸,“就像我上次跟你说的:结婚都是要看原始资本的,他觉得我不值那个价,反正不结婚我也跑不了。所以我必须一直卖力工作,让他的公司离不了我,他才会离不了我。”
“……”
周蘅兰听明白了。
人各有志——这位前世的跨国集团总经理,毕生心愿从来不在工作上。她只是想要安稳生活,想要摆脱寄人篱下的自卑,成为名正言顺的萧太太。
失去孩子的纪蓉蓉,必须靠加倍努力工作来达成这个心愿,还被对方一再拿捏拖延。
而这一世留住了孩子的她,早早地奉子成婚,此后便一直是锦衣玉食的萧太太,心安理得地留长发买新衣,整日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不必再受职场的风吹雨打。
上回在高尔夫球场交浅言深,小姨的许多话都还藏在体面的修饰里。这回重启后相认,周蘅兰先坦诚交代了自己前世与宋家的龃龉,以真心换真心,也得到了小姨的开诚布公。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外婆是死于病毒性感冒——但我忘了具体是哪一年了。”纪蓉蓉耸了耸肩,“我四舍五入抛了一点时间,先回来和她把关系修复好,再督促她每年去打流感疫苗。”
“……”
好伟大的动机。
小姨为了专程回来救外婆一命,不仅要做小伏低在外婆面前百般认错,还要整日忍受亲姐姐的冷嘲热讽——这一世的小姨虽然不再做总经理了,但仍旧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当然还有个原因。”纪蓉蓉顿了顿,又补充道,“格蕾丝刚到叛逆期,现在每天都让我烦得不行。为了我们双方的身心健康,我这半年都把她丢给保姆带了。”
“……半年?”
“嗯,我在你们家对面租了个酒店式公寓,签了半年合同。”纪蓉蓉笑道,“到时候我回去看看——如果格蕾丝继续这么烦人的话,我就再续签半年。”
难怪小姨能留这么久。
一个伟大的女儿,同时也是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有时候我也在想,现在真的比之前好么?”纪蓉蓉苦笑,“真有了孩子才知道,当妈就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每天都有操心不完的事。萧子旸永远都不在家,每次就等着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向他汇报……兜兜转转,他还是我的甲方。只不过在别人眼里,我变成了一个只会靠男人的废物。”
“时间和精力都不会白费,格蕾丝对你的感情肯定是别人都没法比的。”周蘅兰试着安慰。
“她对我哪有什么感情?”纪蓉蓉冷笑道,“她爸永远都是那个好人,从来不发脾气,每天回家就给她带好吃好玩的。而我就是个恶毒的老妖婆,骂她的是我,没收她平板电脑的是我,每天催她睡觉的也是我……你猜她更喜欢谁?”
“……”
“我上个月刚和格蕾丝大吵一架,她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孩,嘴巴就跟淬了毒似的。一想到她就快放暑假了,我就头疼!”纪蓉蓉长叹一口气,“反正我跟萧子旸说过了,我需要留在这里陪我妈。既然他们父女感情那么好,格蕾丝就交给他了。”
周蘅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把书桌上的小零食递过去。纪蓉蓉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为人父母”这个议题对她而言实在是超纲了。
眼下周蘅兰还只懂得思考自己的人生:出国或留下,读书或工作,章同彦或宋青云——光是这些事都要耗费不少脑细胞,很难想象再去承担一个小孩子的吃喝拉撒和喜怒哀乐。
重启之后的纪蓉蓉如愿获得了婚姻、成为了母亲,但她还是身心俱疲,烦恼丝毫没有减少。甚至她宁愿回到娘家忍气吞声,也要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母职。
大部分女人好像这一辈子都在逃,从一个家逃去另一个家,从一个身份逃到另一个身份。但在每个身份里,她们都很难成为主体,似乎永远都扮演着功能性的角色,必须要以某种方式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提供养分。否则,她们要么就被驱逐出境,要么就会陷入无穷的自我怀疑。
正说话间,周蘅兰的卧室门被敲响了。
没等周蘅兰回答,门就被推开,站在外面的是一脸冷漠的周母:“周蘅兰,你既然还有精神,就一起出来帮忙吧。”
“帮什么忙?”
“人家宋青云专门抽时间过来,就为了帮我们订端午节的车票和住宿。”周母说道,“你平时不是整天泡在电脑面前?既然闲着没事,出来帮着一起做个旅游攻略吧。”
“妈,我才坐长途飞机回来,累死了!”周蘅兰反抗道。
“我看你不需要睡觉啊!不是聊得挺开心的么?”周母冷冷道,“丢下一屋子客人,自己躲在房间里面——小时候的家教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又指桑骂槐了。
周蘅兰哭笑不得地抬眸望向纪蓉蓉。
纪蓉蓉淡定自若地站起身来:“走,兰兰,咱们出去看看吧。”
周母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敞着门转身离开,似乎全程都无视了纪蓉蓉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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