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注定不得安生。
小姨和母亲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法。
起因是父母端午节旅行回来的时候,给外婆带了一顶从景区买的手工编织渔夫帽。外婆一向热衷于走出室外呼吸新鲜空气,虽然腿伤还未痊愈,但已经整天嚷嚷着要去附近的公园转悠。眼看着盛夏将至,母亲担心外婆出门被晒伤,于是精挑细选了这样一份礼物。
一开始,外婆欣然笑纳了这顶精致的渔夫帽,并且亲切地称其为“草帽”。
然而“草帽”还没来得及拆封,小姨纪蓉蓉两天后就带来了一顶大红色配白色的新款棒球帽,来自某国际知名的运动品牌——于是,名牌棒球帽开始每天出现在外婆头上,而那顶来自景区的渔夫帽则和它的塑料包装袋一起,日复一日地躺在客厅的飘窗上落灰。
下一个战场是厨房。
母亲按照以往的习惯,隔三差五给外婆熬骨头汤补身子。而小姨却三天两头带来从外面打包的冰糖燕窝、椰汁雪梨,还有售价昂贵的西洋参。很快,母亲的骨头汤就失宠了,常常一整锅放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母亲催着外婆喝汤,外婆便一脸不耐烦地说“天气热喝不下”。周父在旁边察言观色,一看到妻子脸色青黑,就赶紧招呼周蘅兰一起多喝几碗,配合着夸赞安抚。
周蘅兰向来不太注意长辈们的生活细节,无奈这些冲突每天都在眼前上演,她也逐渐理解了母亲对纪蓉蓉的嫉恨。
纪蓉蓉原本就是个狠人。
三十岁在全英文教学的夜校里拿下工商管理学位,从零起步接手管理偌大一个公司——她怎么可能是个遭受霸凌忍气吞声的人?这一世的她只是披上了一层深闺贵妇的画皮,内里仍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灵魂。
早在自己回国前,她们姐妹间应该就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较量。
周母永远都是那样直来直去,一点小事就情绪挂脸。而纪蓉蓉却擅长四两拨千斤,表面上温柔不计较,却总能以一种正中红心的角度报复回去。
两个加起来能有八十岁的女人,还像小姑娘一样在亲妈面前耍心机争宠,让人啼笑皆非。
周蘅兰没有什么精力去干预她们的斗争,因为她自己早就忙得不可开交。
申请美国研究生的计划确定下来,她的“待办清单”上便多了无数的任务:申请季是十月到十二月,她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好所有的申请材料,还要拿到合格的标准化考试成绩。为了安心准备几项考试,她连暑期实习都没有申请,从早到晚关着门做模拟试卷。
即便如此,战火还是烧到了她身上。
周母每次怄了气,都会以某种方式发泄在周父或者周蘅兰身上。这天晚饭后,纪蓉蓉搀扶着外婆下楼散步,周父见势不对就躲进屋里打起了在线麻将,周蘅兰的房门突然被母亲推开。
周蘅兰刚打开一套新的模拟题,听到门声赶忙暂停计时,摘下耳机回过头去。
“周蘅兰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学英语出国,是不是为了你那个小男朋友?”只见周母抱着手臂站在房门口,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我是因为这次出国交换,发现了一些很适合我的学校和项目,对我未来的发展有帮助。”周蘅兰不急不慢地答道。
“你未来的发展?”周母走进房间,直接坐在周蘅兰的床上,“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发展?”
周蘅兰清楚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攻击性,于是也懒得费心解说,直接将打印出来的选校清单递了过去,语气平静:“这些学校专业对口,录取的可能性比较大。你放心,我会努力申请奖学金的,尽量不花你们的钱。”
“别给我看这个,英语我也看不懂。”母亲将周蘅兰递过去的纸随手放到一边,“我现在跟你说的不是钱的问题。你就回答我:你想出国读书,是不是跟那个男生有关系?”
周蘅兰欲言又止,努力让自己保持情绪稳定:“我要继续做题了,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我话还没说完呢!”周母厉声道,“当年你小姨就是这样,平白无故开始买书学英语,没过多久就搞大了肚子跟男人跑了——我现在问清楚,是防患于未然。”
“你生小姨的气就去跟小姨吵,生外婆的气就去跟外婆吵。不要欺软怕硬,整天来找我的茬行不行?”周蘅兰有些不耐烦了。
“兰兰啊,你好好回答你妈的问题,她也是关心你。”周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用他惯有的那副和稀泥的语气加入了对话,“如果你真是为了读书,我们肯定都是支持的。可你如果只是想出国谈恋爱,老爸老妈都觉得你应该慎重一些。人应该在正确的年龄做正确的事,我们从来都不反对你考研,可是出国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别想太多。”周蘅兰压下不满,耐着性子回答道,“我要等到九月才考试,现在申请材料都没准备好。时间很紧,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呢。”
“你的那些英语考试已经报名了?钱从哪里来的?”周母挑眉问道。
“我自己的零用钱。”
“你自己有什么钱?那不都是从我们这里拿的钱么?”周母冷笑,“这么大的事,不跟我们商量,钱就已经花出去了?”
“我打个欠条,以后全都还给你行了吧?”周蘅兰终于忍无可忍。
“兰兰,怎么能这么跟妈妈说话呢?”周父故作严肃地沉声训斥道。
“好啊!你有本事就给我打欠条!从小到大,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每一分都给我写清楚!”周母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按照法律规定,我们最多养你到十八岁。你现在住在这个家,也应该给我们交房租!”
“好了好了,这话都说到哪里去了……”周父上前拍了拍周母的肩膀,试图把她拉起来。
周母叉着腰端坐不动,气势汹汹地瞪着周蘅兰。
周蘅兰静坐片刻,随后转身打开了浏览器,默不作声地搜索起回学校的车票。周父凑过来眯起眼睛打量她的屏幕:“兰兰你这是干嘛?”
“订票。”周蘅兰头也不回,“现在还没开学,图书馆人比较少,住在学校更方便我复习。”
“你这是赌什么气呢?好不容易放暑假回来了。”周父上前一步,合上了周蘅兰的电脑,随后又转过身去拉扯周母,“走了走了,别打扰女儿复习了!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
“你拦什么啊?就让她走!车票钱、住宿费、伙食费,都得记在账上!”周母站起身来,望着周蘅兰冷笑道,“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到时候宿舍也要把她扫地出门,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周蘅兰缓缓回过头,凝视着母亲那张咄咄逼人的脸,忽然领会到“霸凌”这项行为的精髓。
前世母亲有没有像这样对待过自己?
母亲继承了外婆的强势,说话很少使用温柔的语气。但前世的自己事事循规蹈矩,小姨这个刺激源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在自己的那次体检结果出来之前,家里从未掀起过多大的风浪。
这些天以来,看到母亲的辛苦劳动一次次被外婆冷漠对待,周蘅兰也有过心疼。她一次次配合着父亲给母亲捧场,试图缓解母亲的委屈。但是在开启了战斗模式的母亲眼里,谁向她释放善意,便意味着软弱可欺,意味着她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怨气。
这个家的权力次序一目了然。
母亲屡次在小姨那里败下阵来,对外婆的偏心任性也敢怒不敢言,便只能将枪口对准逆来顺受的父亲,以及逐渐脱离控制的周蘅兰。
人类都保留着野兽蛮荒嗜血的本能,习惯性欺善怕恶,为自己的无能狂怒寻找便捷出口。
短短的十几秒钟里,周蘅兰在脑海中盘算了很多事。
例如手机和电脑各自还有多少电,充电器是不是都在包里,回学校的车票最早能买到什么时间,身上的现金够不够在外面过夜,小区附近步行距离内有没有什么安全又安静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拿起包夺门而出的前一秒,周父率先开了口:“你这话也太伤人了,怎么能跟女儿这样说话呢?”
父亲向来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在母亲发火找茬的时候,他要么就是在旁边附和,要么就是悄悄躲进卧室里,很少有站出来仗义执言的时候。这次竟然听到父亲主动说了句公道话,周蘅兰蓦地心里一酸。
“我还没说你呢!”周母两眼圆瞪,抬头朝周父怒斥道,“你这个星期股票亏了多少钱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告诉你,那两支股买不得,你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不该抛的都抛了,不该买的又买了,这下满意了吧?什么事都做不好,这个家如果靠你挣钱吃饭,早就全家饿死了!”
“……”
此话一出,周父如石化般站在原处,一张脸慢慢憋红。
周母肆意发泄了一通邪火,直到这时才自觉过分了些。虽然她仍旧冷脸端着架子,但语气却稍微放轻了几分:“父女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说完她便自顾自起身回卧室关上了门,留下周蘅兰和周父面面相觑。
周蘅兰有些不安地抬眸打量着满脸通红的父亲。
“咳,兰兰。”周父深吸一口气,低头望向周蘅兰,强行挤出一点笑容,“陪老爸去散散步好不好?听说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咖啡厅,装修特别漂亮,你去过没有?”
“嗯……那我换件衣服。”
看着努力压制情绪的父亲,周蘅兰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谁才是需要安抚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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