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纽约的大巴上，周蘅兰几经斟酌，给赵明珺发去了第一条短信——素昧平生，说什么话都显得尴尬，删来改去只剩下一句自我介绍。

　　“嗨，我是前两天在酒吧的那个女生，我叫周蘅兰。”

　　光是这样说，对方好像没办法回复。

　　周蘅兰犹豫片刻，又加了一句：“你这两天身体没事吧？”

　　然后她将手机放进了包里，强迫自己靠在座椅上小憩，在下车前不再看手机。结果几分钟后包里传来手机振动，她就忍不住当即拿出手机查看消息。

　　赵明珺很快就回复了她：“谢谢你！这个月是我的幸运月，没痛经。”

　　周蘅兰飞快地在对话框里打字：“以后还是不要喝那么多酒了……”输入了半句话，自己觉得老气横秋，又全部删掉。

　　“我春假快结束了，今天离开纽约了。很喜欢你的作品，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去看你的展！”

　　修改了半天，语气变得十分官方。

　　不一会儿，对方发来了言简意赅的回复：“好<3”

　　居然还配了个比心的颜文字。

　　周蘅兰纠结地握着手机，不知该不该任由对话在这里结束。

　　当时赵明珺在便签纸上留了个手机号码，所以自己只能给她发短信。但不久后自己就要回国，这个美国的手机号码也会停用，到时候联络方式就失效了。

　　便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赵明珺发来了一张名片截图。

　　“要不要加个好友？我以后如果还有作品参展的话，应该会发动态分享的。”

　　简直是心想事成！

　　周蘅兰二话不说，迅速搜索名片，和赵明珺加上了好友。

　　赵明珺的朋友圈背景图，是从桥上俯拍的一条河，水面上雾气蒙蒙。

　　往前翻她的朋友圈，可以看到两年前的七月她分享过一组图片，贯穿始终的主角正是这条河，另外还有几张图，拍的是高速公路上蓝色的路标，以及街道边破旧的店铺门牌——看上去应该是国内的某个穷乡僻壤。周蘅兰想起姚总之前说的：大一那年暑假，赵明珺逃掉了家里安排的实习，闷声不响地独自跑到国内的某个县城，去给某个小时候带过她的老保姆送葬。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周蘅兰搜了下图中路标上显示的地名，然后给赵明珺发消息：“诶，你是不是去过XX镇？那里好玩么？”

　　不久后，赵明珺回复了她：“没有，我去的是隔壁的县城。有个朋友住在那里。”

　　“朋友”。

　　姚总口中那个“很多年没联系过的保姆”，在赵明珺眼中，是她的一位朋友。

　　“是你以前的同学么？”周蘅兰明知故问。

　　“不是，是小时候带过我的阿姨。”赵明珺回复道，“癌症晚期，身边没几个亲人，我过去陪她聊聊天。”

　　姚总只说赵明珺去县城里参加了个追悼会，却没说赵明珺还参与了老太太的临终陪伴。

　　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对不起啊，我好像有点太八卦了……”周蘅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聊这个话题。

　　“没有啊。”赵明珺回复，“我先去吃饭了，下次再聊。”

　　对话结束，周蘅兰有些怅然。

　　她忍不住反省自己刚才开启对话太过笨拙，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越界的问题，一时又担心赵明珺会不会觉得自己既无知又烦人。

　　她再次点开放大赵明珺发布的图片，凝望着那河面上的茫茫白雾。

　　据姚总说，赵明珺就是那一趟从县城回来后，擅自转出了商学院，从此走上艺术道路。

　　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是如何决定孤身一人去到那个陌生而荒凉的县城，是如何眼看着曾经身强力壮照顾自己的阿姨在病痛中告别这个世界？她又是如何站在这雾蒙蒙的河边，如何审视着模糊一片的前路，就此做出离经叛道的决定？

　　她是真的不明事理、任性妄为么？

　　还是说，她在这片迷雾里看到了其他的东西——某些周蘅兰现在还无法感受到的东西？

　　周蘅兰抬眸望向窗外渐次后退的风景，沿路干枯的树枝上已经披挂着明显的绿意。她觉得自己像是穿梭在一幅四通八达的游戏地图里，当下尚且看不清哪条路才能通往胜利的彼岸。而四季更迭的信号如此明晰，仿佛在提醒着她“时不我待”。

　　

　　春末夏初暖意常驻的时节，周蘅兰也迎来了回国的日子。

　　她这半年夙兴夜寐，在合作过的老师同学那里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最后还厚着脸皮求到了两位教授为她写推荐信的承诺。

　　有关出国读研的计划，她已经认真筹备起来：自己的本科专业出路广泛，又有海外经历和推荐信加成，申请个带奖学金的研究生应该不在话下。在交换的这半年里，她也了解到不少校园打工的方式：从助教到图书管理员再到校内餐厅，只要勤劳些，生活费的部分也不难解决。

　　她现在是成年人了，事事都可以亲力亲为。父母愿意支持则是锦上添花，父母即便反对，也不能把她困在原地。

　　虽然不知道人生真正的答案到底在哪里，但她知道前世的自己一定是个错误答案。

　　从机场打车回到家，周蘅兰被家里的热闹吓了一跳——周父周母在厨房里忙碌不休，而外婆和一个披散着乌黑长发、穿着深蓝色刺绣长裙的女人，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絮絮闲聊着。

　　拖着行李进门的周蘅兰愣了一下。

　　“兰兰回来了？”周父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周蘅兰便说道，“去跟你小姨打个招呼吧。”

　　“……”

　　小姨？

　　坐在沙发上那个长发及腰的古风美女，竟然是小姨纪蓉蓉？

　　前世见到的纪蓉蓉，头发比这短了一大半，穿的也是干练的职业装，形象气质大相径庭。

　　当时听姚总提起过之后，周蘅兰当晚就发消息问了父母，得到的答案是：纪蓉蓉的确回来了，一开始外婆赌气不肯见她，架不住她每天造访、软磨硬泡，母女俩竟然就此和好如初。

　　周蘅兰犹记得前世纪蓉蓉那副既痛恨又苦涩的神情，没想到平行世界里的小姨不仅得回了失去的女儿，还彻底转型成岁月静好、相亲相爱的画风。走到客厅里，周蘅兰便闻到一股麝香和安息香混合的味道——这气味似曾相识，自己也曾在前世的纪蓉蓉身上闻到过。

　　看来即便清零重启，人的许多本能喜好也是不会改变的。

　　此刻，纪蓉蓉正在和外婆进行一场中西医辩论赛。

　　“……我们的中医那一套主要是调理身体，真正治病还得靠打针吃药。我知道您身体好，但以后也不要讳疾忌医啊。”纪蓉蓉耐心地解说道，“例如每年换季的时候，总会有些病毒啊细菌什么的，你光靠喝中药预防感冒是不够的，最好是每年都按时去打疫苗……”

　　前世的外婆就是迷信食补强身健体，最讨厌去医院。后来她在入冬时感染病毒性感冒，都进了重症病房，还非说自己多喝两碗姜汤就能痊愈。

　　这一世外婆不仅跟小姨恢复往来，还能提前科普一下现代医学常识，倒是个意外收获。

　　外婆向来固执古板，难得她愿意静下来听别人输出。周蘅兰不想打断这珍贵的课堂，加上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实在疲倦，于是简单地点头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卧室休息去了。

　　她刚换上睡衣准备躺下，就听到父亲敲了敲卧室的门：“兰兰，你先别睡觉，等下家里有客人来。先吃完饭再睡吧。”

　　“什么客人啊？”

　　“你妈的同事——宋伯伯你还记得么？他们家儿子宋青云，小时候还跟你一起玩过的。”

　　“……他们全家都要来？”

　　这一家人，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嗯，我们准备端午节一起出去旅行，叫了宋青云来帮我们订车票和住宿。”周父推开周蘅兰的卧室门，继续说道，“你妈说，你一会儿如果还有精神的话，也可以稍微帮点忙。”

　　看来不仅是小姨的香水品味，就连爸妈的交友选择，也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一世，周蘅兰仍然在高三暑假的庆功宴上见到了宋青云，但她牢记前世的委屈，婉拒了宋青云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的提议，最后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

　　刚从美国回来就遇上这样一场热闹，长途跋涉的瞌睡顿时消散了不少。

　　周蘅兰躺在床上刷了一会儿手机，就听到父亲来敲门叫她吃饭。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换上了一条能见客的连衣裙，顺便重新梳了梳头发。

　　“哟，兰兰回来了！”一打开门走出去，她就听到宋母热情的招呼，“好久没见，又变漂亮了！美国好玩么？”

　　“阿姨好。”周蘅兰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礼貌地向她点头致意。

　　适逢周末，周父周母大张旗鼓做了一大桌子菜，加上宋伯伯带来的几盘卤味，家里的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外婆看上去兴致很高，已经在小姨的搀扶下，坐在了餐桌正中央的位置。周蘅兰顺势走到小姨旁边，刚要坐下，就看到小姨朝她使了个眼色：“怎么不去坐那边？”

　　“啊？”

　　纪蓉蓉抬起下巴，指了指在餐桌另一侧徐徐落座的宋青云：“你们俩不坐一块儿么？”

　　“我……和他？”周蘅兰愕然。

　　自己为什么要和宋青云坐在一起？

　　电光火石间，有个奇妙的想法穿过了周蘅兰的脑海！

　　纪蓉蓉为什么会忽然回来探望外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留这么久？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向外婆科普疫苗的作用？她为什么会默认自己和宋青云是一对？

　　“小姨……”周蘅兰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问道，“我和你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纪蓉蓉被她问得一怔：“啊？我们……”

　　“是不是在高尔夫球场？”周蘅兰试探地望着纪蓉蓉，发现对方眼里依次出现了震惊、恍然，最后定格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所以你也……”纪蓉蓉瞪大眼睛望着她。

　　猜测得到证实——周蘅兰与纪蓉蓉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朝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