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秒钟，周蘅兰脑海中闪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诶，你也在这里啊？”章同彦见到周蘅兰，先是一愣，随后便眼神一亮，笑容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惊喜。

　　——预感成真。

　　“你们认识？”纪蓉蓉讶异道。

　　“在工作的饭局上见过。”这回轮到周蘅兰快速抢答了。

　　章同彦垂眸不语，算是默认。

　　“小周，你以前打过高尔夫么？”纪蓉蓉笑道，“如果是高手的话，你就跟他们男士一起去打。如果还不太熟练的话，就来我这里一起上少年宫吧。”

　　一旁那个时髦女孩听出纪蓉蓉是在借机揶揄自己，当即噘着嘴巴瞪了她一眼。

　　纪蓉蓉宠溺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年轻真好。

　　天真无邪，心事都写在脸上，仿佛受人宠爱呵护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周蘅兰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大学那几年，自己的每件事似乎都是提前规划好的：转专业，考证书，找实习，攒简历……就连每个假期和宋青云相约吃饭看电影，也像是在完成一项打卡任务。为数不多的放松，便只有独自在宿舍里录歌的时候。

　　那个年纪的自己，世界狭窄得只有两点一线，哪里有机会跑来这样的高尔夫俱乐部？

　　时光倏忽而过，眨眼就到了二字头的末尾。看着面前这青春无敌的女孩，周蘅兰不禁心中微酸，愈发觉得虚度光阴。

　　“我不太会打高尔夫，我跟你们一起吧。”

　　她用几秒钟整理好心情，向纪蓉蓉报以一个温和谦逊的微笑。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场“母女情深”的戏码里显得有点多余，但眼看着不远处的宋青云和萧子旸身旁又围过去几个中年男人——自己在那边显然更加格格不入。

　　“我也好久没打高尔夫了，不如我也跟你们一起？”旁边这位章姓男士唯恐天下不乱，目光公然在周蘅兰脸上逡巡，似乎是在寻觅一个对视的交点。

　　周蘅兰赧然地低下头。

　　一旁那年轻女孩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拉了拉纪蓉蓉的衣袖，微红的脸颊藏不住笑意。

　　“那太好了，你来教昭昭吧！”纪蓉蓉看了章同彦一眼，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自然地挽住周蘅兰的手，“小周啊，你是想先去打球，还是先陪我去坐车转一圈？”

　　这很明显是想支开自己这个电灯泡了。

　　“那就……先转一圈吧。”周蘅兰微笑配合。

　　那年轻女孩当即迫不及待地跑到章同彦面前，连珠炮似地朝他问了一大堆问题。章同彦看上去有些无奈，又向周蘅兰投来求助的目光——周蘅兰爱莫能助，只得再次回避他的视线。

　　

　　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修剪整齐如绿毯，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丁点零星的杂草。

　　纪蓉蓉身上散发着麝香和安息香混合的味道，周蘅兰和她并肩坐在高尔夫球车上，只觉得这股味道里似乎有一种不着痕迹的侵略性。

　　“不好意思啊小周。”纪蓉蓉一开口倒是挺平易近人，“那些男人一聊起工作就没完没了，所以我都不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如果你想去找青云，我等会儿就陪你一起过去。”

　　“没关系，不用。”

　　“青云以前也来过几次我们的聚会，今天是他第一回带家属。我刚才手忙脚乱的，把你晾在那儿了，实在过意不去。”纪蓉蓉笑了笑，“刚才那个女孩叫戴昭，是我认的干女儿，今年读大三。她从小没有爸爸，和她妈妈又不亲，倒是跟我很投缘……”

　　“……”您不必跟我解释这么多。

　　视线范围内，可以看到侧前方的高台上，章同彦正从后面纠正着戴昭握球杆的姿势，两人姿态亲密宛如热恋中的情侣。

　　“章同彦这个人，你别看他外表老成持重，其实他幼稚得很，根本就没什么规划。他们家公司虽说家大业大，但其实要操的心更多，一个不注意就是巨大的损失。”纪蓉蓉笑道，“他手上最近有个重要项目，正需要戴昭的妈妈出面支援，今晚大家约了个饭局，就是谈这件事。”

　　周蘅兰不知道纪蓉蓉为什么要交代这些，只是配合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男朋友早年间，受过章同彦他外公很多照顾。于情于理，我们现在也应该提点一下章同彦。”纪蓉蓉柔声道，“他这个项目很棘手，原本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幸好搭上了戴昭她妈妈这条线……在这个节骨眼上，人必须要拎得清，你说对吧？”

　　纪蓉蓉的一番话说得藏头露尾，周蘅兰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人家这是在敲打自己呢。

　　章同彦显然一直刻意和那个戴昭保持距离，但刚才一进来就毫不掩饰地盯着周蘅兰——凭纪蓉蓉的火眼金睛，显然当场就发现了两人之间的异常气氛，因此才专程把周蘅兰支开私聊。

　　这么多年过去，章同彦尽管换上成熟体面的外包装，内里却还是那个不善掩饰的透明人。

　　“您可能误会了，我和章总真的不熟。”周蘅兰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说道。

　　“我知道，小周你一看就不是那样的人。”纪蓉蓉微微一笑，“他们那些公子哥儿没什么自制力，咱们却没必要自找麻烦，是吧？”

　　她的语气明明温柔和蔼，但周蘅兰听着就是不怎么舒服。

　　

　　周蘅兰不再答腔，只是低头审视着纪蓉蓉左手戴着的钻戒——那戒指看上去很新，正中央的钻石比自己的大了一圈。她们两人的手摆在一起，纪蓉蓉的无名指就像是戴了一顶王冠，而自己的手指则像是戴着一圈花环。

　　“你的戒指很好看，青云真是个有心人啊。”纪蓉蓉察觉到周蘅兰的目光，笑道。

　　“您的更好看。”周蘅兰淡淡说道。

　　周蘅兰理解纪蓉蓉的这些社交手段，但自己却不是个擅长客套的人。应酬场合上基本的进退礼仪她懂，但余下的笑容多一分她都挤不出。

　　“刚才我如果说错了什么话，小周你可别往心里去啊！”纪蓉蓉察觉到周蘅兰的冷淡，柔声道，“说起来，我对你还真是挺有眼缘的。我们和青云合作过好几次了，我看得出他是个有想法、有出息的男孩子。那晚看到你和他站在一起，简直是金童玉女，特别般配……”

　　想到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纪蓉蓉竟还愿意花这样的力气安抚，周蘅兰不禁有几分感动，于是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对了，你知道章同彦的前妻是谁么？”纪蓉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她就是最近挺出名的那个艺术家，叫赵明珺。要说这做艺术的都是有钱人呢——赵明珺家里也有个跨国大企业，她父母从小就给她开了个信托基金，这辈子衣食无忧，所以养得她和章同彦一样异想天开的。这不，时间一长，他们两人就过不到一起去了……”

　　听着像是随口聊八卦，内容却是字斟句酌。

　　不过那位赵明珺女士的百科页面自己早就看过了，并不需要小姨来亲口复述。

　　纪蓉蓉捕捉到周蘅兰的犹疑，笑道：“你是不知道那个章总，他是个特别不靠谱的人！他去年刚离婚的时候，在美国拉斯维加斯拉着我男朋友一起喝酒，喝多了之后一直念叨着要回国找他的初恋……你说可不可笑？人家姑娘肯定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谁还搭理他啊？”

　　

　　两个女人若想建立友谊，最好的方法是一起去讲另一个女人的坏话。

　　若想建立更进一步的友谊，那便要试着一起去讲某个男人的坏话。

　　纪蓉蓉这番话无非是在说：章同彦这个人风流花心、处处留情，去年才离了婚，就一面惦记着初恋，一面对萍水相逢的周蘅兰抛媚眼。章同彦不惜冒着得罪生意伙伴的风险，竟然放着戴昭这样的千金小姐不搭理，自己想一出是一出，实在不知好歹。

　　他不知好歹也就算了，你周蘅兰可得有自知之明。

　　偏巧，“自知之明”是周蘅兰最擅长的领域。

　　周蘅兰知道，在今天这场聚会里，各人的身份地位清晰分明：章同彦是身价不菲的集团继承人，凭出身就可以和奋斗多年的萧子旸平起平坐。而宋青云却是有求于人，硬贴上来找萧子旸签合同的——邀他出席已是恩赐。

　　宋青云的出现本就是高攀，而自己作为他女朋友，则是羊肉汤里兑的水，配角中的配角。

　　纪蓉蓉刚才先是夸周蘅兰和宋青云般配，再是搬出章同彦前妻的显赫家世，无非是为了起到震慑的作用。

　　她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你只配得上宋青云这样的，多一分都不要肖想。

　　明明是章同彦那边燃起的苗头，需要被掐灭妄想的却成了自己。

　　若只是为了帮助章同彦公司的项目，实在不必做到这一步。说到底，纪蓉蓉这是在为她那个干女儿戴昭，扫清爱情道路上的障碍。

　　母女情深，令人感佩。

　　两人说话间，高尔夫球车已经绕场转了一圈。

　　“您放心，他的初恋不会搭理他的。”周蘅兰淡淡一笑，起身下车。

　　纪蓉蓉一怔。

　　“今天的对话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不过我很羡慕那位戴昭小姐，认了个好干妈。”周蘅兰转头望向纪蓉蓉，“小姨，有空的话去给外婆上柱香吧，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挺惦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