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几秒钟,周蘅兰的父亲才不敢置信地放慢语速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周蘅兰从包里拿出手机,调出体检报告的界面,递到父亲面前:“刚出来的体检结果,怀疑我是乳腺癌。”
旁边的母亲瞪大眼睛,劈手就将手机夺了过去。
父亲歪着头凑过去看了半天,这才缓缓吐出一句:“这里也没说确诊啊……不是让你再去医院做检查么?”
“医院建议我去做活检,意思是已经发现了疑似肿瘤的东西。”周蘅兰耐心解释道。
“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确诊了呢!医院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就想骗你个检查费而已。”母亲冷冷一笑,把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话题了——快说,今晚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
周蘅兰万万没想到竟然得到这样的反应,一时诧异得无言以对。
母亲的目光不依不饶,看来是真的很想问出一个答案。周蘅兰说不清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受,仿佛有一股凉意瞬间从胸腔蔓延到了咽喉。
终于还是父亲轻叹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你看你,平时就爱喝那些冰的东西,还喜欢熬夜,自己糟蹋自己的身体……今晚早点去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起来再说。”
看母亲的神情似乎还想再问下去,但父亲已经站起身来,推推搡搡地硬把她往卧室里带。
片刻以后,周蘅兰也默默起身回房换上了睡衣,然后趿拉着拖鞋去洗漱。站在盥洗室里,可以隔着墙听到父母房里传来的声音。
先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好了,别再说了……”
然后是母亲高亢的嗓门:“我说错了么?别的毛病也就算了,乳腺疾病可是遗传的!我和她外婆都没这个病,都不知道她怎么得的。我跟你说啊,她十有八九就是心虚,不想回答我们的问题,才搬出这么个借口!”
“兰兰不是这样的人,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的。”父亲长叹一口气,“这样的病如果确诊了,那治疗起来可是一大笔钱!要是让宋家知道了,这个婚可能都结不成了……”
“呸呸呸,你别给我乌鸦嘴!”母亲打断道,“我们这个女儿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次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明早正好要去爬山,一起去庙里烧柱香吧!”父亲沉声道,“等复查结果出来,肯定是虚惊一场。”
“你最好提醒她一下,先别把这事告诉青云,免得在人家心里留根刺。”母亲接话道。
“她自己有分寸的。”
“……”
原来他们对这个消息也不是毫无反应。
这就是他们的反应。
周蘅兰迅速洗漱完毕,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然后顺手反锁上了房门。
她随手拿起手机,翻出自己和父母的群聊,慢慢地往上滑。
一家人的聊天内容没什么奇特,大都是琐碎的“饭做好了”、“今晚出去吃”、“该交电费了”之类的生活细节。再往上翻,是父母出去散步时拍下的路边植物,还有出去旅游时的合影。继续往上翻,有母亲分享的熟人八卦:谁谁家的小孩最近生了,谁谁家的小孩在外地买了房……
其实平时周蘅兰很少仔细看父母发的这些东西,通常都是迅速扫一眼,给他们回复一个捧场的表情包,或者顺口夸一句:照片拍得真不错。
只有当聊到自己认识的亲友,她才会花时间浏览一下主要信息,并给出适当的回应——
“某哥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长得真好看,吸收了父母的优点。”
“某姐姐的这个公司最近发展很好,她的职位相当于我们公司的部门主管了。”
“某阿姨保养得真不错啊。”
……
她发现,只要是自己回应过的话题,母亲总会在底下适时地敲打一番。
“我和你爸不求你这辈子大富大贵,但一定不要忘了我们的养育之恩……”
“我们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其他的也都不奢望了,只想你早点成家,我们也就可以清清静静养老了……”
“等你以后生了小孩,我们两家要分工合作,担子不能都压在我们这边……”
“做人一定要懂得感恩,以后我和你爸只会越来越老,你肩上的责任就越来越大……”
从前一次次顺口答应着的话题,这时堆在一起翻看,忽然让她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她从来都默认赡养父母是自己的责任,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和父母之间的爱与信任。这么多年来,她兢兢业业地按照父母教导的框架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咬着牙去挑战力所能及的一切难题,舍不得让父母对自己有一丁点失望。
其实周蘅兰是个心防很重的人,虽然有很多关系不错的朋友,但她不习惯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软弱。她总是尽量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然后在人前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如果说她对任何人产生过不切实际的奢望,那就是对自己的父母。
高中的时候她咬牙拒绝章同彦,回家后蒙着被子大哭一场。父亲发现了她的异样,问她是不是自主招生出了问题。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母亲就在旁边高声说道:“怎么可能呢?兰兰的英语成绩可是全班第一,老师那么喜欢她!自主招生这件事板上钉钉,不会有问题的。”
于是她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告诉父母一切都好。
大学的时候父母让她转专业去学会计,她仔细调研了一番,觉得这一行不适合自己,所以自作主张地申请了传播系。回家告诉父母之后,家里的气氛古怪了很久,父母都对自己爱理不理,形同冷战。
她大学毕业后先去了一家小公司,常常加班,工资也不太高——父母没少把这事拿出来念叨,说这一切都怪她选了个没用的文科专业,眼高手低,白白浪费名校的文凭。
直到她后来跳槽进了大公司,收入水涨船高,家里的气氛才终于恢复温馨,父母也再度开始声称“女儿是我们的骄傲”。
那些曾经在日常生活里无意咽下过的芒刺,在这一刻呼之欲出。
这些年来,父母在她身上付出的金钱和精力,让她一直笃定地相信他们的爱。
和宋青云一起去看房的时候,两人对房型意见不合,周蘅兰想的是:没关系,实在住得不舒服的话,我以后还可以回自己家。
讨论到两家具体怎么出钱的时候,周蘅兰放下了一贯的薄脸皮,为父母的利益据理力争。
就连宋青云要求她辞职去考事业编的时候,她也想到,如果自己换了个稳定但收入低的工作,以后但凡父母那边急需用钱,自己就会处于被动。
她那么心安理得地相信,父母是自己永远的港湾,“父母的家”是永远都可以回去的地方。
哪怕是今晚早些时候,看到了医院发来的信息,她还在想:要不要索性就瞒着父母,自己偷偷检查、偷偷治病,等一切都解决好了再告诉他们?刚才被母亲的审问激得脱口而出之后,在那几秒钟的沉默里,她暗暗后悔不迭,生怕看到父母为自己担心忧虑的样子。
她相信,她父母的确是忧虑的。
他们都是不善言谈的老派人,大约是想讨个好的口彩,所以才不肯承认周蘅兰得病的可能。因此他们决定去烧香拜佛,祈祷周蘅兰的身体能够像她这个人一样“懂事”。
父母对她的关怀,就像是在关怀一件长线理财产品:利息上涨的时候欢呼雀跃、下跌的时候黯然神伤,平时更是紧盯大盘,不允许它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波动。
似乎打从记事起,周蘅兰就踩在一根钢丝上,她必须永远不偏不倚举重若轻,杜绝任何失误。如果她不小心一脚踏空,就会瞬间坠落无间地狱,从来都没有一个安全网可以把她兜住。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虽然从小到大常常被人追求告白,但很少有什么东西真的打动过她。
唯有今晚听到的那句话……
无论章同彦是出于什么心理,周蘅兰直到此刻想起来,都觉得心里软得像是塌陷了一块。
“有我在,我为你兜底。”
周蘅兰怔怔地在自己的小床上躺着,任由思绪东飘西荡。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照得她眼睛疼。
盯着天花板不知发呆了多久,一旁的手机忽然震了震:宋青云终于发来消息。
“已安全到家。”
原来只是报平安而已。
他甚至也没问一句,自己今晚有没有安全到家。
周蘅兰正觉得啼笑皆非,宋青云又发来了第二条消息:“今晚散席后,我在酒店附近遇到了贝贝。我喝了酒,本来想叫代驾,结果她主动送我回来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男友,宋青云懂得要随时报备和女性友人的互动。
不知者无罪,说起来他今晚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周蘅兰刚要放下手机,就看到宋青云又发来第三条消息:“贝贝最近考了个事业编,待遇还挺不错的。你有空可以跟她交流下,很多事都要早做打算才好。”
“……”
这回,周蘅兰是真的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了。
如果宋青云是在今天上午说这样的话,也许自己还会对他生一会儿气。
但她发现这一刻的自己既不伤心也不愤怒,而是处在一种近乎于放空的状态。好像是大脑一时无法接受如此密集的冲击,于是索性给自己打一剂麻醉,让自己什么也感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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