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悲秋也是一项特权。

　　靠打工维持生计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沉浸在情绪里——翌日一大早，周蘅兰又妆扮一新，挤早高峰地铁赶去办公室上班。站在地铁上放空的间隙，她脑海中回放起昨晚在车上的场景。

　　在她给出答复之后，章同彦并没有反问纠缠，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周蘅兰就靠着座椅闭目养神。一直开到家附近的一个路口，在等待一个漫长的红灯时，章同彦忽然缓缓开口：“其实今天下午吃饭的时候，我没说实话。”

　　“……嗯？”周蘅兰疑惑地睁开眼。

　　“我这些年常常梦见的，不是夏令营过生日的那天。”章同彦顿了顿，轻声道，“而是当年结课前的那个周末。”

　　周蘅兰一怔。

　　久远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场景。

　　那时候，长长的暑假接近尾声，整个夏令营里充满了依依别情。周蘅兰和章同彦也抓紧结课前的尾巴，难得叛逆了一回，两人携手溜出宿舍，打车去夜市吃了顿宵夜。

　　也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章同彦第二天就病倒了。

　　适逢周末，住宿的同学走得七七八八，连负责做饭打扫的阿姨都放了假。周蘅兰无处求助，好不容易翻箱倒柜找到了一盒退烧药，却发现上面写着“不能空腹服用”。

　　那时外卖服务还不普及，他们住的地方又偏僻，一时不知能上哪里找到放心的食物。毫无烹饪经验的周蘅兰被逼上梁山，照着网上查到的步骤，从公共厨房的柜子里找出了一袋米，用煮水的小锅现煮了一些白粥，小心翼翼地盛出来，端到二楼的男生住宿区。

　　中午时分，章同彦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忽然被周蘅兰推醒，一股热腾腾的米香扑面而来。

　　“你想加白糖还是加榨菜？”周蘅兰坐在床头征询道。

　　章同彦两眼发红，疲倦的脸上露出笑容，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不用，这样就很好。”

　　然后他懒洋洋地坐在床上，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粥，给他倒水吃药。

　　睡了一个下午之后，他的烧就退了。

　　在那以后，章同彦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之前那个克制内敛的模范生章同彦，忽然变成了一个每天都要找她聊天的黏人精，甚至还一本正经地规划起了两人的未来。

　　直到周蘅兰用最冷漠的语气，在那个洒满夕阳的操场上狠狠拒绝了他。

　　“……你还记得那碗粥啊。”

　　回忆落幕，周蘅兰靠在副驾上轻轻叹气。

　　“小时候，我妈妈也是那样照顾我的。”年近三十的章同彦就像回到了三岁，“他们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后来几乎都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了……我一直都很想念，小时候那种安心的感觉。”

　　周蘅兰心中一软，体内似乎有种母性被陡然唤起。

　　章同彦停顿了一下，转头望向她：“如果我当年更成熟一点，我们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

　　自己在焦虑着性命攸关的困境，他却在轻飘飘地惋惜初恋。

　　几乎是出于本能，周蘅兰心中刚刚软掉的一块很快就重新凝固起来。她从不去想假设性的问题，尤其在此刻这个万念俱灰的状态下，任何有关平行世界的假设都会让她感到更加绝望。

　　但她大概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也许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柔声回应了他，“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我真的和你一起去了国外。那样的话，我应该也会过得开心一点，不至于把自己憋出病来。”

　　章同彦没有马上接话，周蘅兰便也低头不语。

　　“周蘅兰，你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我一直都会在。”

　　在下车前，章同彦抬眸望向她，抛出了一句温柔又真诚的许诺——只不过，他说的这个“需要”，似乎有点一语双关的意味。

　　

　　每个讨厌尴尬的成年人，都必须练就几分封闭感官、清空记忆的本领。

　　切换回工作模式的周蘅兰，为了忘记这个一团乱麻的周末，一连几天都主动留在办公室加班，不到天黑舍不得回家。爸妈应该也察觉出她在刻意回避，所以这几晚都识趣地早早回到房间，偶尔在公共区域碰到，也并没有强行开启对话。

　　每晚回房关上门、确定不必再出去以后，周蘅兰都悄悄地长舒一口气。

　　如果什么时候能自己一个人住就好了。

　　幸好，高效率的医疗体系，没有让周蘅兰在火上烤太久。三天后的傍晚，周蘅兰收到了医院发来的检查结果——她体内的那个肿瘤，是良性的。

　　在悬崖边飘荡良久的一颗心，总算是缓缓归位。

　　尽管排除了癌症的可能，但医生还是提醒她注意饮食作息、定期回去复查，以免身体状况发生恶化。

　　收到这条消息之后，周蘅兰对着手机发了半天的呆，然后独自走上了公司大楼的天台。对着城市里繁华的万家灯火，她感觉胸口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熊熊燃烧着，她不知道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抑或是某种残余的悲伤。她只是无奈地发现，前几天自己万念俱灰却哭不出来，而现在的自己，侥幸收到了死神的豁免书，却也笑不出来。

　　看来，她这个人日常的麻木，和医院打的麻药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她把联系人列表从上翻到下，手指在“章同彦”那一栏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滑了回去，点开了老板的头像。

　　事关生计，第一个报平安的对象必须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老板还没下班，刚收到周蘅兰的消息，当即一个电话打过来，问长问短地和她聊了一通。周蘅兰也配合着老板激情澎湃的语气，伪装出一种并不属于自己的喜悦。在老板这里，她自然是事事轻描淡写，说得就像那颗良性肿瘤也跟着不存在了，从头到尾都是医院在大惊小怪。

　　“……总之谢天谢地！小周啊，以后忙工作的同时也要注意身体，我们这个团队可少不了你啊！”老板以十分慈祥的语气结束了这通电话，周蘅兰自然又千恩万谢了一番。

　　衣食父母通知完了，下一个自然是亲生父母。

　　父亲很快就在家庭群聊里回了消息：“兰兰，我早就说了吧！你的身体真是争气啊！”

　　不一会儿，母亲也回了一条：“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这事告诉宋青云。这下好了吧？没事找事！”

　　周蘅兰无奈地退出对话框，懒得再回复。

　　联系人列表又滑到了末端的章同彦——这几天以来，他并没有发过任何消息，就像是和周蘅兰一样心照不宣地清空了周日那晚的记忆。

　　她点进章同彦的头像，看了看那霓虹缤纷的背景图，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直接关掉了界面。

　　

　　这天晚上，周蘅兰坐在加班回家的地铁上，收到了一条奇怪的消息。

　　“如何看待黑寡妇和鹰眼之间的感情？”

　　——这是一个电影讨论帖，底下有上百条跟帖，都是漫威影迷们各抒己见的剧情分析。

　　消息来自宋青云。

　　周蘅兰深感莫名其妙，直接回复了一个问号。

　　过了一会儿，宋青云回了一条消息：“你仔细看底下第二条跟帖！我早就说了，他俩之间肯定不是纯友谊。”

　　“……”

　　周蘅兰怔了几秒，然后把手机关机重启了一遍。

　　宋青云的那几条消息仍然显示在对话框里。

　　看来，既不是她自己抽风出现幻觉，也不是她的手机忽然抽风。

　　回到家之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这几条消息出现的原因——刚进家门，周蘅兰就被家里这灯火通明的亮度和色彩饱和度吓了一跳。不同于前几天的沉默冷清，今晚爸妈都热热闹闹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远处的餐桌上还放着一个食物罩，底下有几盘一看就是今晚新做的菜。

　　“兰兰总算回来了！快把菜热热吃吧！那盘虾是我们今晚散步买回来的，再不吃就腥了。”周父坐在沙发上热情地招呼道，“你妈今晚亲自下的厨，庆祝你有惊无险，身体健康！”

　　周蘅兰哭笑不得。

　　一个揣着良性肿瘤的身体，怎么也谈不上有多健康。

　　不过她今晚加班确实没吃什么正经东西，加上也不忍心让爸妈失落，便依言把餐桌上的菜端进微波炉里加热。在等待微波炉运行的过程中，她忽然灵光一闪，抬头望向客厅的方向：“你们是不是把我的复检结果告诉宋青云了？”

　　“怎么，他已经主动来找你了？”周母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这孩子还真是按捺不住！”

　　“今晚真的是巧！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们一家三口，顺便就聊了聊。”周父笑道，“这不，误会都解开了，雨过天晴了嘛！”

　　“……”

　　这欢天喜地不计前嫌的氛围，让周蘅兰觉得有些魔幻。

　　更不必说宋青云发来的内容有多么扯淡。

　　“兰兰啊，你也别太计较了！一家人过日子，讲的就是一个难得糊涂。”周父瞥见周蘅兰的神色，敛起笑容正色道，“这件事说到底我们也有责任，没把话跟人家说清楚，引发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你们该不会还准备让我跟他结婚吧？”周蘅兰深感不可思议，“我只是这次没事，不代表一辈子都不会有问题啊！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事，你们觉得宋青云这个人靠得住么？”

　　“你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能遇到什么事呢？”周母高声道，“反正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和你爸肯定都在产房外守着，绝对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如果以后宋青云敢欺负你，你随时回家告状，老爸帮你出头！”周父气宇轩昂地补充道。

　　“……那如果有一天，你们都不在了呢？”周蘅兰试着问道。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周母冷笑一声，“真到那时候，你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老夫老妻还有什么好闹的？人还能矫情一辈子？”

　　“……”

　　周蘅兰忽然发现，其实父母对于许多事，也都是没有答案的。他们从来没有掌握过大部分事物的本质，却也并不会一直往下想，只是固执地迷信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生个孩子就好了。

　　多生几个就好了。

　　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结婚生子是全社会默认的标准答案，人人须得遵守，所以要自欺欺人地发掘它的好处。

　　正所谓难得糊涂，是因为一切都并不会变好，只不过当事人习惯了被抛弃被忽略被怠慢，在漫长的忍耐中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方法。伤处生出一层层老茧，于是不再需要被保护。

　　东亚女性的婚姻秘诀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