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起体检到现在,周蘅兰还真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
医院的麻药作用,加上心情的烦躁郁闷,似乎暂时封闭了许多身体的本能。被章同彦这么一提醒,她忽然就感觉到饿了。
出了美术馆之后,两人并肩走在室外的喷泉广场,下午的阳光明媚炽烈,路边枝繁叶茂的绿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周蘅兰很少能在工作日里这样清闲,头一次享受到空旷的街道和午后的清风,只觉得万物宁静得近乎于奢侈。
身旁的章同彦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看这个展?”
“因为有缘。我今天做检查的医院就在马路对面。”周蘅兰抬手指了指医院的方位。
“诶,你的检查怎么样?什么时候出结果?”脱口而出之后,章同彦顿了顿,“不好意思啊……我们可以不用聊这个。”
还真是个绅士。
周蘅兰选择岔开话题:“我刚才听了赵女士的创作访谈,她聊到了你给她画眉的故事。”
“那个啊……”章同彦无奈一笑,伸手扶额,“和文艺创作者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下来,拿给全世界鞭尸。”
“我觉得挺浪漫的啊。”周蘅兰淡淡一笑,“对了,你今天也是来看这个展的?”
“我是这间美术馆的投资人之一,今天正好来谈点工作。”章同彦笑道,“说起来,这个场地一开始还是我帮她找的。当时有很多机缘巧合,我正好和这里的策展人一起吃饭……”
上等人总能心想事成,各类资源不过是从左手换到右手。
章同彦絮絮介绍着自己和这间美术馆的前缘,周蘅兰只低头不语。
“诶,如果你不喜欢听这些,我以后都不讲了。我已经在尽量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人了,真的。”章同彦的神情有些苦恼,“每次见到你,我要么就是一身酒气,要么就是和小姑娘混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周蘅兰诧异地抬眸。
“……周蘅兰,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烂掉了的人。”章同彦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察觉到对方眼里的真诚,周蘅兰扯了扯嘴角,有些哭笑不得。
她没想到,章同彦竟然这么在意他在自己眼中的形象。
他真的是想多了。
他怎么可能会烂掉呢?
烂掉的明明是周蘅兰自己,身体和心灵都一起烂掉了。
面前这个男人保养极佳,这张脸、这副身材,连同这个大脑,都依稀仍是十多年前那个站在高中校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的白衣少年。
此刻击中周蘅兰的,并不是鸳梦重温的感动,而是又一次的自惭形秽。
活得恣意,不必腐烂,一把年纪还揣着一颗纯净的少年心——这也都是上等人的特权。
这附近餐厅的选择不多,两人沿街走了一路,最后进了一家日式快餐店。
一个人点鳗鱼饭套餐,一个人点肥牛饭套餐,各配一杯奶茶,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倒真有种回到十六七岁的错觉。
“记不记得当年夏令营的时候,全班给我过生日?”章同彦显然也神思游荡,“大家凑钱在附近的小卖部买的蛋糕,但怎么都找不到蜡烛。最后不知谁找来三根火柴,说祝我永远三岁。”
“……”好久远的回忆。
被关在教室里的少年时代,大家看上去都差不多,一样的资源匮乏,一样的心怀憧憬。
“这些年,我偶尔会梦见那个时候。”
章同彦说完这句便沉默下来,低头喝了一口奶茶,便抬眸望向窗外。
周蘅兰不语。
她很少缅怀过去,因为她从不觉得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但对于诸事顺遂的章同彦来说,“缅怀青春”大约是另一种趣味。人们总是在变化中期待永恒,在回忆里刻舟求剑——归根结底,不过是对自我的留恋。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赵明珺的?”周蘅兰终于想到一个更感兴趣的话题。
“你想知道这个?”章同彦讶异地挑眉,随后笑了笑,“我和她……是大学某一年的春假,在纽约遇到的。”
他顿了顿,竟不再说下去。
“纽约?世界中心啊。”周蘅兰微笑附和。
“其实现在很多大城市在形状上都大差不差,纽约那些出名的高楼大厦,早就已经不罕见了。”章同彦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承认纽约确实有它独特的魅力吧……在那里,即便是狼狈得一塌糊涂,你也会觉得自己是个传奇。”
听上去,似乎他并不想展开描述曾经的狼狈经历,那么自己也就不该再问了。
吃完这顿迟来的午饭,天色还早得很。章同彦主动问道:“你等下要去哪里?我的车就停在附近,我也没什么事,送你一程吧。”
周蘅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向父母谎称自己工作忙,让他们今晚不用等——其实只是为了避开和父母碰面,以免进行任何严肃的对话。
“我应该……找个地方喝杯酒吧。”周蘅兰苦笑,“我不想回家。”
拜托,不要试图劝阻她,不要试图说教她。
“你约了人么?”章同彦抬眸,声音温柔,“一个人在外面喝酒不安全,我陪你一起吧。”
于是章同彦真的开车带她去喝酒。
能在傍晚开门卖酒的,都不是那种拥挤吵闹的夜店,大都是较为幽静的清吧。但无论什么样的酒吧都有个共同的好处,就是总在播放着持续不断的背景音乐——身处其中的人可以不用说什么话,假装沉浸于音乐。
这间清吧的老板大约是同龄人,放的音乐都是周蘅兰在少女时代常听的。
“我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复活。我坐在夕阳里,看城市的衰弱……”
有了酒精的助力,周蘅兰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带不走的丢不掉的,让大雨侵蚀吧。让它推向我在边界,奋不顾身挣扎。如果有一个怀抱,勇敢不计代价,别让我飞,将我温柔豢养……”
身体有些发颤,眼睛有些发酸,但却流不出眼泪。
章同彦一直默默地坐在旁边,此刻稍微靠近了些,抬起手臂护在周蘅兰身后,似乎是怕她从高高的吧台椅上跌落下去。
周蘅兰顺势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章同彦的衬衫质地柔软,隐约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洗洁剂的味道。他很绅士地端坐在原处,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周蘅兰的头以表安抚。
感谢他没有说话。
周蘅兰一面听着音乐,一面想象着章同彦刚才欲言又止的,有关他和赵明珺在纽约的初遇——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女,在世界中心遇到彼此,无论发生过多狼狈的事,回想起来应该都是荡气回肠的吧。
以后如果有机会,周蘅兰也想去那里看一看。
如果还能有“以后”的话。
在这一瞬间,周蘅兰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曾在世界名著里读到过的一句话。
“她想去巴黎,她也很想死。”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躺在汽车的副驾上,身上盖着一件浅灰色的西装。
章同彦坐在旁边的驾驶座上,静静地低头看手机。
她其实没有真的喝醉。总共才点了两杯酒,其中还兑了大半的果汁,实在是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喝醉。她的意识一直都没走远,只是喝到后来渐渐疲倦得睁不开眼。
她知道章同彦夺走了她手中的酒杯,也知道他把自己揽到了怀里。
她能听到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但章同彦并没有趁人之危。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回到车上,放倒了副驾的座椅,让她可以平躺下来,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周蘅兰听到他关上副驾这边的车门,又听到他打开另一边的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
车内一片寂静,似乎是他正在定睛打量着自己。
少顷,章同彦叹了一口气。
“周蘅兰……你对我就这么放心?”
周蘅兰困得睁不开眼,这时只是轻轻一笑,面部肌肉如情绪一样迟缓。
虽然身体反应变得迟钝,但思考的能力仍然在线——周蘅兰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今晚想要发生点什么,那么就一定可以发生点什么。
她身上承载着章同彦对“白玫瑰”的遗憾,承载着一个离婚男人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意淫。而章同彦这个人,则代表了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的自由和底气,代表了她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安逸和优渥。
在人生的这个节点狭路相逢,他们可以给彼此最需要的温暖。
但这温暖,真的是她在找的答案么?
周蘅兰早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不会再羞涩地红着一张脸等待王子从天而降。章同彦确实是个优秀出众的男人,他的特别关注能满足一时的虚荣心,但却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从昨天到今天,她一直在等的,都是宋青云的态度。
宋青云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却是她权衡再三、认真选定的伴侣。她投入了数不尽的精力和时间,在有关未来的规划里早就填上了宋青云的名字。周蘅兰从来都是一个理性的人,她知道量入为出,知道哪个选项才是适合自己的正确答案——宋青云这个选项,从经济基础到社会关系,上了若干层保险,本不该出错。
事到如今,她是真的不怪宋青云,但她恨。
她又可以恨什么呢?
恨自己事事隐忍强颜欢笑,憋出病而不自知?恨自己生在一个普通人的家庭,承担不起重大变故所带来的风险和损失?恨这个经济下行的时代,让每个人都加倍谨慎生怕下坠?
她理解宋青云的震惊和犹疑,也理解宋父宋母的划清界限。她理解每个人和每件事何以如此,因此没有立场去责怪任何人。也正因为她理解每个人和每件事何以如此,她才愈发地憎恨这人生,憎恨这世界。
她甚至也恨章同彦。
恨他,能够那样随意地说出那句“我为你兜底”。
恨他,还真的就能轻而易举地为她兜底。
自己兢兢业业地努力了二十多年,一步都不敢踏错——到头来,她还是兜不住自己的底,还是只能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无助下坠,被动地等待他人的垂怜。
周蘅兰躺在副驾上缓缓睁开眼,静静地凝望着章同彦。车窗外灯光暖黄,而手机屏幕发出的浅浅荧光,则为他那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银边。
这一幕浪漫凄绝,像极了某首老歌里描述过的画面。
章同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面容绷紧了几分,但却并没有回过头来看她。
看来,他是在等待周蘅兰亲口宣布一个决定。
毕竟他是个正人君子,从不强人所难。
“谢谢你。”周蘅兰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我没那么醉了,麻烦你送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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