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兰有些垂头丧气，信步在展馆里闲逛了一圈，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这里放着一张长长的台子，上面盖着长可曳地的黑色桌布，就像是遮挡魔术师后台的帘幕。

　　台子上摆着一排绿植，看上去与普通盆景无异。

　　周蘅兰端详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差点就要感叹“艺术家都是故弄玄虚的神棍”——这时，她见到身旁有个参观者伸手在绿植上方挥了挥。

　　随着那人的手轻轻拂过，这些盆栽竟然依次发出了声音。

　　风吹，雨落，鸟叫，蝉鸣。

　　人群嘈杂声，汽车鸣笛声，机械运转声。

　　当参观者停止互动，这些声音也渐渐减弱，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周蘅兰忍不住学着那人的样子，伸手在绿植上方挥来挥去，玩得不亦乐乎。她发现不同的绿植不仅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而且会跟随手掌距离的远近而调整音量——看似随意的一挥手，有无数种玩法，每次的声音组合都成为一组崭新的交响乐。

　　玩了好一会儿，她才去看旁边牌子上的作品介绍：这是一个声音互动装置，名叫“Self”，创作者正是赵明珺。

　　太有缘分了。

　　但那块牌子上并没有介绍这个作品的创作理念。

　　周蘅兰打开手机浏览器，想搜搜这场展览有没有更详细的内容介绍，没想到被她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After Party”的活动链接。

　　今天这场展览的主角毕竟是一群年轻的艺术家，又不是金融法律行业的精英——那种衣冠楚楚端着红酒的社交场合显然满足不了他们。所以在下午的开幕活动结束后，这群人又组织了一场毫不正经的After Party，时间就在今晚，地点是布鲁克林的一间酒吧，参加者不限身份。

　　周蘅兰不禁蠢蠢欲动。

　　作为人生地不熟的交换生，周蘅兰自然知道安全第一，最佳方案应该是趁天黑前赶紧回酒店休息。但那种来自前世的桎梏感太过深刻，如今好不容易重回二十岁，她实在不甘心继续做一个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人。

　　更何况，这很可能是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个春假。

　　在地铁站附近徘徊了片刻，她终于在一片难闻的空气里毅然转身，踏上了通往另一个方向的灰色地铁线。

　　

　　从地铁站里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周蘅兰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孤身向那间酒吧的方向走去。夜间的气温明显比白天要低不少，她的右手握着手机，快步走过好几个路口，手指很快就被风吹得冰冷僵直。

　　好不容易来到这间貌不惊人的酒吧对面，周蘅兰忽然清醒了几分。

　　自己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就因为那段莫名其妙的前世记忆，就因为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天之骄女的好奇，她就像中了邪一样孤身走夜路，来奔赴一场无人邀请的酒局？

　　二十岁的自己都未必能有这样无知无畏的胆量。

　　还是回去吧。

　　趁着还不算太晚，赶紧回酒店休息，就当自己没发过这场疯。

　　周蘅兰刚要转身原路返回地铁站，忽然看到有个瘦长的身影从酒吧的侧门闪现出来。

　　某种奇妙的感应让她定在原地。

　　对街的酒吧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肤色身形能看出是亚裔，头发长不及肩，当中挑染了灰色和蓝色，头顶还扎了个小揪揪，显得叛逆又俏皮。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底下是深蓝色牛仔裤配黑色马丁靴。

　　简直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侠。

　　只见她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磨蹭半天才点燃一根烟，随后如释重负地靠着墙，缓缓吞云吐雾起来。这时周蘅兰才注意到，对方左侧的耳垂上挂着一枚闪亮的银色耳钉，而右侧却什么也没戴。

　　隔着一条马路、借着路灯的昏暗光线，形象和自己曾看到过的那些照片相去甚远——但周蘅兰莫名地觉得，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大批人流尚未到来。对街那女人抽了一会儿烟，忽然抬眸向周蘅兰望了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周蘅兰挑了挑眉，似乎是在问周蘅兰为什么要盯着自己看。

　　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周蘅兰瞬间有种被当场拆穿的心虚。紧张之下，她直接用中文脱口而出：“你是赵明珺么？”

　　那女人像是没太听清，提高声音向周蘅兰问道：“你在跟我说话？”

　　——说的也是中文。

　　典型的女中音，字正腔圆的国语。

　　为了盖过酒吧传出的音乐声，周蘅兰只得大步穿越马路，走到赵明珺面前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嗯……那个，你是赵明珺么？”

　　如果认错人那就尴尬了。

　　“是啊。”赵明珺扬唇一笑，薄荷味的烟雾侵袭过来，“你也是今天参展的？哪个学校的？”

　　周蘅兰摇了摇头：“我今天下午看了你的展。”

　　“那不是我的展，是大家的展。”赵明珺笑了笑，“看到什么你喜欢的作品了么？”

　　明明互不相识，也不必自报家门，就这样随意闲聊起来。

　　不愧是潇洒的艺术家做派。

　　

　　周蘅兰直到这时才看清，赵明珺的棕色皮夹克里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针织衫，低调而完美地衬出她窈窕的身材曲线——这位自称“女生男相”的女侠，竟然有这样一副傲人的身材。

　　“那个……我在你的作品那里玩了很久。”周蘅兰收回目光，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我看到它的名字叫做‘Self’，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嗯？”

　　“那些绿植看上去人畜无害，其实自我边界感很强。我一靠近，它们就发出声音。”周蘅兰斟酌着用词，“有点像我在地铁上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那个人就会大声骂我……”

　　赵明珺侧过头认真听她说话，这时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是不是说得不对？”

　　赵明珺摇头：“没有，这是个很有趣的比喻。”

　　“我翻了现场发的手册，还上网搜了一下，都没找到你的作品介绍。”

　　“一个作品做出来，就不再属于作者了，每个观众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不需要其他人介绍。像你刚才的解读就很有意思。”赵明珺说着，主动递过来一根烟，“抽么？”

　　周蘅兰从来没抽过烟，这时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去。

　　赵明珺衔着烟低头凑近，周蘅兰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热气，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吸气。”赵明珺轻轻一笑，耐心指导道。

　　周蘅兰和她配合着点燃了手中的烟，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并没有发生电视里常见的狼狈呛咳，周蘅兰只是默默感受着含在嘴里的烟雾，任由那股薄荷味渐渐弥漫口腔。

　　“不好意思啊，我的打火机不太好用了，这样点烟比较快。”

　　难怪刚才在街对面看到她点烟点得那么费劲。

　　赵明珺侧过身，和周蘅兰并排倚靠在街边的栏杆上。两人动作一致地抽着相同味道的烟，竟然有几分“倾盖如故”的意味。

　　

　　周蘅兰并不是一个擅长跟陌生人搭讪的人，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很快就冷场。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抽完这根烟，自己就赶紧告辞回酒店。

　　然而赵明珺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你满二十一岁了么？”

　　“我……还差几个月。”周蘅兰不解。

　　“那你跟我一起从侧门溜进去吧，那里没人查ID。”赵明珺朝她挑眉一笑。

　　周蘅兰竟然说不出任何推辞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美国的酒吧，内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狭窄、昏暗、吵闹，让她下意识地绷紧全身的神经。

　　赵明珺拉着她的手穿过人群，来到一个角落里。

　　在这无比嘈杂的环境里，人和人必须距离极近才能交谈——赵明珺凑到周蘅兰耳边大声问道：“伏特加可以么？”

　　周蘅兰没反应过来，又不好意思再问，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只见赵明珺如游鱼一般钻进拥挤的人群，不一会儿又游了回来，手里端着两杯褐色液体。她朝周蘅兰抬了抬下巴，将其中一杯递过来。

　　随后，赵明珺和她碰了碰杯，直接仰头喝了一大口。

　　周蘅兰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是可乐的味道，但带着一股浓郁的酒精后劲。

　　周蘅兰虽然酒量不算太差，但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不敢喝多。她抬眸看了看赵明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掩盖自己的局促。

　　“如果喝不惯也没关系，放一边会有人来收。”赵明珺在她耳边说道。

　　周蘅兰摇摇头，也凑到赵明珺耳边：“谢谢你请我喝酒！”

　　赵明珺轻轻一笑，将手中那杯伏特加可乐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到一旁的台子上，随后就脱下身上的皮夹克挂到墙角的衣帽架。

　　“来跳舞么？”赵明珺指了指拥挤的人群。

　　“啊？我……”周蘅兰摇了摇头，向她展示自己手中的酒杯，表示自己端着饮料不太方便。

　　于是赵明珺身姿轻盈地独自钻进人群。

　　周蘅兰就站在角落里，一面慢慢喝着鸡尾酒，一面静静地看着人群中央的赵明珺。随着音乐鼓点的变换，赵明珺随性地扭动着，神情十分陶醉。间或有人上去跟她搭话——无论是什么样的肤色和年龄，赵明珺都能和对方相谈甚欢。

　　活得这样热烈张扬，令人艳羡。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赵明珺朝酒吧门口招了招手，随后竟朝着自己的方向移动过来。

　　“你还在这里啊？酒怎么还没喝完？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赵明珺一面高声说着，一面回过身去伸手将人拽了过来，“你们都是我今天认识的新朋友，又都是说中文的，大家相聚就是缘分！”

　　周蘅兰顺势抬眸，旋即不由得愣住。

　　被拽到她面前来的章同彦，此时此刻也由羞涩转为震惊，俊秀的脸庞渐渐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