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兰想了许多,意识到自己根本懒得把话摊开来说,不如省点气力回房间休息。
“怎么就进去了?给你做的晚饭不吃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吃过了。”
胃口也败得差不多了。
“兰兰,你周末没什么安排吧?你宋伯伯刚订了个包厢,大家周六一起去喝鲜鱼汤,为你庆祝一下。”父亲一面看着手机,一面对周蘅兰说道。
宋伯伯。宋青云的父亲。
才过去几天,似乎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还真的就能完全若无其事,该聊电影的继续聊电影,该约吃饭的继续约吃饭。
这已经不是普通程度的“难得糊涂”了,简直是携手共饮孟婆汤。
周蘅兰深感荒谬,一言不发地伫立了片刻,随后径自推门进了房间。她在书桌前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发疯的冲动。
她拿出手机打开章同彦的对话框,试着打出了几种不同的开场白,又全都删掉了。
最后,她只是把自己的体检通知截图发给了他。
章同彦很快就发来回复:“太好了!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
“我父母恨不得马上敲锣打鼓地把我卖出去。”
周蘅兰冷笑着打出一行字,然后又全都删掉,重新打出另一句话:“周末再找个时间,一起去喝杯酒吧。”
上周日一起喝酒可以说是凑巧赶上天时地利,临阵退缩也是人之常情。
但这回自己主动约他,可就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周蘅兰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方悬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把这句话也删了,发过去一句:“这几天,真的很谢谢你。”——把她从脱轨边缘拽回来的,不知道是理智还是胆怯。
没几分钟,章同彦就回复了一个“不用客气”的表情包。
似乎这是他的商务谈判专用表情包。
周蘅兰放下手机,拿出睡衣和浴巾去洗澡,想试着清空一下自己烦躁的情绪。
在洗手间门口,她和父亲迎面碰上。
她本来想绕开父亲直接进去,结果听到父亲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兰兰啊,做人不要太倔了,赌气是对身体不好的。”
“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和姓宋的一家人一起吃饭?”周蘅兰抬头反问。
“你别钻牛角尖啊!换个角度想一想。”父亲缓缓说道,“假设这次是宋青云得了癌症,你会愿意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么?就算你愿意,我和你妈也不会同意的。如果他们在医药费上有困难,我们可以借钱给他们——但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舍得让你去给人当护工呢?”
“……”
周蘅兰一时怔怔无言。
周父见她有所动容,连忙乘胜追击:“像这样的极端情况,一辈子能遇上几次呢?我们和他们一家认识这么多年了,最起码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放心的。你现在跑出去随便认识一个人,怎么知道他是什么家庭背景?他会不会背着你欠了一大堆债?他会不会有什么隐性疾病?宋青云虽然不是什么完美男人,但起码他的各项条件都是过关的,不至于拖累得你万劫不复……”
连“万劫不复”这样的词都用上了,看来结婚真不是什么好事。
“好,我知道了。”
周蘅兰不再和父亲对视,径自低头进了洗手间。
洗澡过程中,她不住回想着父亲刚才的话:如果换了是宋青云身患重病,自己真的能做到不计得失、不离不弃地守在医院里么?
自己或许能做得到。
毕竟自己和宋青云的朋友圈子高度重合,宋青云这次可以不管不顾地躲在父母身后做鸵鸟,她却没办法完全不理会旁人的眼光。
不过,如果自己的父母愿意挺身而出扮演恶人、帮她逃脱道德谴责,她就未必需要牺牲这么多了。真到了那种“孝义两难全”的情况,父母出面强势逼迫她分手,她就到处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在人前流几场眼泪、时时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操作难度并不高。
成年人的“迫于无奈”其实都是自主选择,父母家庭很多时候只是在配合演出而已。
周蘅兰不太喜欢举着手电筒去照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崎岖嶙峋。她也很清楚,自己和宋青云都只是凡人而非圣人,在重大危机的考验下,两人的反应未必会有多大的区别。正所谓“论心世间无好人”,她当然不会因为产生这样的念头就为自己定罪,这回理亏的只有宋青云。
如果自己愿意配合他们就此揭过这一页,接下来宋家应该也会适当地做出一些让步。
在洗完澡吹干头发的时间里,周蘅兰脑海中已经迅速运算了一轮,如何让宋家为这次的鲁莽言行作出补偿。
拔下电吹风的瞬间,周蘅兰望见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有点可怕。
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她下半生的喜怒哀乐,真的能够这样明码标价地卖掉么?
或者说,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宋青云这个人的上限和下限,和他交往从始至终都是一桩利害分明的交易——“恋爱”才谈感情,“择偶”只谈条件。
其实,章同彦就真的比宋青云要道德高尚么?这个问题永远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因为章同彦生来就拥有更多可供挥霍的资本,所以总可以轻而易举地慷慨解囊。如果宋青云能拥有那样的家底,他多半也会比如今体面得多。
记得遥远的少年时代,自己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这么多。她喜欢章同彦这个人干干净净、有条有理,喜欢他认真做事的样子,喜欢他嗓音里那一层真诚的低音。
在章同彦发烧卧床的时候,自己心急火燎地做饭找药,一点也没有嫌麻烦,只是心疼他。
只可惜那段记忆实在太短暂了。周蘅兰不确定,那样纯粹的感情能有多长的保质期。随着长大成人,爱意会不会逐渐消退,他们会不会对彼此失去耐心?或许,存放在回忆里的爱情标本,才是它最美的样子。
对她来说是这样,对章同彦来说应该也是如此。
她趿拉着拖鞋从洗手间里出来,本来想直接回房间,结果途中听到笔记本电脑的嗡嗡声。她循声望去,发现父母平时用来炒股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此刻被折叠了一半,放在餐桌边的一张椅子上——由于长时间忘记关机,电脑已经烧得滚烫,底部发出风扇的轰鸣。
周蘅兰走过去顺手帮他们关机。
在推开屏幕的那一刻,她发现尚未关闭的浏览器里,正在搜索着这样的内容:“良性乳腺肿瘤会不会影响哺乳”。
哺乳……
周蘅兰盯着搜索框,怔了好一会儿。
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让她觉得自己更像一只挂牌出售的牲畜。
她甚至没有产生什么情绪波动,只是默默站在漆黑一片的家里,听着窗外传来一阵一阵聒噪的昆虫鸣叫声,渐渐走了神。
这些昆虫,是只有晚上才会叫,还是一天到晚都在叫,只是白天的时候没人注意听?
当晚,周蘅兰进入了一个异常真实的梦境。
梦里的她回到了当年高中的操场上,夕阳金黄璀璨,一身白色T-shirt的章同彦脸上带着磊落的笑容:“周蘅兰,和我一起出国吧。”
这次的她不再别扭,而是郑重地从章同彦手里接过那张选校清单:“让我回去研究一下。”
接下来,她在浏览器里一个个输入这些学校的名字,先搜一遍英文再搜一遍中文,用详实的笔记列举出了各个学校的优势项目、大致花销和奖学金选择。
最后她颓然靠倒在书桌前。
上不起,这些学校她一个也上不起。
在她父母的规划里,是没有供她出国读书的预算的。尽管章同彦承诺可以帮她搞定推荐信、申请奖学金,但即使让她拿到极为罕见的本科生全额奖学金,她也要面临生活费的难题。她只是英语成绩不错,还远远没到可以接受全英文教育的程度,如果出国念书,她肯定要下很多苦功夫,多半是没有时间精力再去打工挣钱的。
更何况,办理学生签证还需要父母去帮她开资产证明——这基本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章同彦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且不说这时的他才十八岁、远远无法对另一个人的人生大包大揽,即使是面对三十岁的章同彦,周蘅兰也不愿意完完全全寄人篱下。
可是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不想被困死在可悲的人生里,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周蘅兰苦思冥想,总算找到一个解决方案:一方面,她向章同彦坦陈自己的困境,在他出国后继续和他保持联系。另一方面,她继续考小语种、继续上自己原本的那所国内名校,然后在大学期间争取找个机会交换到美国。
历来高校间有很多国际合作项目,申请简单、花费低廉,要获得家里的支持也容易多了。
她必须要实地考察一番,才能判断自己能否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进而决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转换人生舞台。
即使在梦里,周蘅兰也无法享受美梦成真的愉悦,仍然无法忘记现实的艰难,本能地动用做题家的勤勉,不遗余力地规划着人生的每一步。
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吵醒她的是绵绵不绝的手机振动声。
她迷迷糊糊地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唔?”
“你怎么还在睡啊?时差倒过来没有?”听筒里传来章同彦的声音,隔着电流显得更加磁性,“我已经到你楼下了,一起去吃午饭吧。”
“……”
“这边昼夜温差大,昨晚还下雪了,你最好穿件厚外套。”
“……啊?”
周蘅兰狐疑地从床上爬起来,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摸索了半天,终于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只见落地玻璃窗外阳光明媚,枯黄的草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树杈间传来欢悦的鸟鸣。
她揉了揉眼睛,审视着玻璃窗上投映的自己。
头发乱糟糟,睡眼惺忪,但脸上的胶原蛋白好像回来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圆了一圈。
梦中那些有关于高中操场、有关于出国交换的细节,越来越清晰地载入脑海。她定睛看了看窗外的宁静校园,又回头审视了一圈自己住的学生公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好像,不是她原本的人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她一时分不清究竟哪段记忆是真实的,哪段记忆来自梦中的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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