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风襟袖知

  “算了,我也不逼你了。”

  眼看着面前这人的脸逐渐红成了番茄,琅芳终于大发善心,主动打破了沉默:“你这样的人啊,礼仪学得太多,修养太好,有时候就是矜持过度了你知道么?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哪有这么难回答?”

  张巽仍旧红着脸没有说话。

  “这样吧——如果你喜欢我呢,你就随便送我个东西,放在我的床头就好。”琅芳看了张巽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明天起来之后,如果我在床头看到了礼物,那就证明你喜欢我。如果床头什么都没有,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纠缠你的!”

  说到这里,琅芳唯恐张巽误会,赶忙澄清道:“我可不是向你讹什么贵重物品啊!你看这后院里,到处都有野花野草,你随便摘一把给我就行了!”

  她站起身来,指了指院墙边的野草:“即便是这么丑的杂草——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会很开心的。”

  张巽就像是石化了一般,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红着脸坐在原处。

  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

  

  当晚,琅芳依旧是在卧房的小隔间里睡躺椅,默认将自己的床让给了张巽。

  第二天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躺椅周围。

  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强忍着内心的失落,由小隔间里推门而出,卧室果然已经空了。

  张巽真的走了。

  自己今天明明已经醒得够早的了,没想到张巽走得更急,恐怕真是天刚亮就心急火燎地离开了——都怪那个突然找上门来的破护卫!一定是他催着张巽离开的!

  琅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张巽的踪迹了,整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卧房,颓然坐倒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在这张床的枕头边,静静垂落着一条黑色的丝绦,那上面悬挂着的是一块莹白的美玉。

  这……

  这不是张巽随身佩戴的那块玉么?

  琅芳颤抖着手捧起那块佩玉,忽然想起自己昨晚说过的话:“明天起来之后,如果我在床头看到了礼物,那就证明你喜欢我。”

  枕边……便算是床头了吧?

  这块佩玉,究竟是他不小心落下的,还是他专程留给自己的答案呢?

  

  琅芳好不容易从张巽的离开中平复了心情,珍而重之地将这块莹白的佩玉贴身放好,这才想起去看看父亲。

  父亲昨日受了重伤,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拄拐走路,行动颇为不便。

  接下来他应该很难每日去私塾教书了。

  琅芳来到父亲的房门外,见父亲已经穿戴整齐,正艰难地拄着拐杖跨越门槛——她见状,连忙上去搀扶父亲,口中不禁抱怨道:“都走不了路了,怎么还惦记着去教书?”

  “今日不是去教书。”父亲沉声说道,“你忘了?你詹叔叔说今日要继续审问那些山匪。”

  噢对!

  张巽这一走,她三魂七魄都飘散了,一时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事!

  琅芳搀扶着父亲来到门口,詹叔叔已然派了马车来接。这马车颇为招摇,以至于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侧目而视,似乎是不明白詹镇长为何会突然对谢朴这样的人礼敬有加。

  琅芳与父亲一同来到关押山匪的牢房里,只见这几个幸存的彪形大汉都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身上更有斑斑的伤痕,一个个都是又污脏又疲惫的模样。看这个样子,詹叔叔等人应该已对他们严刑拷问过了。现下他们的手脚都被铁链牢牢地拴住,浑身没有一处能自由动弹,想来是不给他们自寻短见的机会。

  她想起那几户佃农家里血淋淋的惨状,心中怒火燃起,忍不住对这些人露出凶恶的目光。

  

  “谢先生来了——”

  詹叔叔见谢朴进来,竟专程向随从打招呼,一旁的田叔叔竟还亲自起身给谢朴搬来了一张椅子。他们竟能对父亲拿出这样尊敬的态度——放在一天以前,这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我们已经审问得差不多了。”詹叔叔向谢朴解释道,“他们与那几户佃农素不相识,杀人放火都是临时起意。除了昨晚在树林里死了的和重伤垂危的那些,其余的人都在这里了。等会儿我让他们画个押,便都可以一起处决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谢朴缓缓抬起眼,凝视着被拴在眼前的几名山匪,“你们是一个组织,对么?”

  “这是什么话?集体犯案,自然是一个组织了。”一旁的田叔叔忍不住插嘴道。

  “我昨日听到有人说,要去金陵城向主公复命——你们的主公是谁?要去复什么命?”父亲望着山匪们,继续冷冷地问道,“你们这个组织,是不是已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这几名山匪都看上去精疲力竭,有两个略略抬头看了一眼谢朴,却没人回答他的问话。

  琅芳见这些人迟迟不作答,便开口说道:“是谁让你们去劫宁远镖局的镖?”

  此话一出,几名山匪都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了琅芳。坐在一旁的詹叔叔等人也瞪大了眼睛,显然是不知道琅芳为何会突然这样问。

  琅芳见自己说的话有些效果,便索性装腔作势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一镖没有劫成,我还知道是谁把你们打跑的。此人现在就在清溪镇,你们想见见他么?”

  “不,切不可让此人知道我们被俘!”其中一名山匪率先露怯,“若是消息传回了金陵,我们的全家老小可就……”

  “那你们还不回答方才的问题?”琅芳加重了语气,“真想让我把消息放出去么?”

  山匪们面面相觑。

  终于有一人主动开口:“我们并不知道主公的身份,只知道交任务给我们的那人姓景——我们都叫他景大人。”

  “景大人成日戴着斗笠,我们也未曾见过他的真面目……”另一名山匪接话道,“他昨日还和我们一起烤肉,后来先走了。”

  景大人……

  原来昨日向琅芳射来飞刀、前几日将张巽打成内伤的那名高手,叫做景大人。

  “你们还接过什么任务?”谢朴眯起眼睛,沉声问道,“例如……二十年前,在金陵城?”

  二十年前……

  琅芳这才明白父亲这两日为何会如此一反常态。

  他如此拼命涉险,不仅仅是为了替那几户佃农报仇,他心中自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那我们可就实在不知道了啊!”方才说话的山匪苦恼道,“我加入组织才不过两三年,我们的头儿也才加入七八年!我们怎能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我们平日也就在山里混着,没人搭理我们!这次宁远镖局的镖是个大活计,除了我们之外,另有好几帮人都盯着……”另一个山匪说道,“你若是想知道金陵城里的事,应当上金陵城里去查,找我们可算是找错人了!”

  一旁的卢叔叔试着诱供道:“倘若谁能说出更多,或许我们能饶他一命!”

  几名山匪互视一眼,纷纷露出无奈的神情。

  “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了啊……”

  “你们要杀便杀吧,只求别把我们曾经被俘的消息说出去!不然我们的家人也性命不保了……”

  这几个人的神态诚恳到近乎绝望,看样子是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

  接下来詹叔叔又试着引导盘问了几句,却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车轱辘话了。

  

  琅芳搀扶着父亲回到家中,两人默默良久。

  终究是谢朴打破了沉默:“芳儿,你相信我么?我觉得这一定不是巧合。这群山匪,和当年灭我们谢家满门的匪徒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为何会这样想?”琅芳不解道。

  她一直知道,祖父满门被劫杀,这么多年都是父亲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痛。从前母亲在的时候便竭力劝说父亲放下仇恨,母亲说此事只是一桩“随机发生的不幸”,幸存者应该努力生活下去,不应为此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在仇恨里。

  时至今日琅芳终于明白,虽然父亲表面上听了母亲的劝告,但实际上他内心从未放下过。

  “二十年前,我在那废墟中走了一天一夜,每一处都仔细检查过。”

  父亲缓缓开声,嗓音低沉而沙哑:“我家的桌椅,凡是木制的,通通被劈作了三瓣。家中的年轻女眷,凡是能找到全尸的,通通都曾被侵犯过。我大哥的儿子,我的小侄儿……便也是那样在后院的井边被刺死。他们在走之前一定会放火,在房屋的四角同时点燃……”

  说到此处,父亲声音里的颤抖再难控制:“没有这样巧的事,世间决计没有这样巧的事……一定是同一个组织,当年我们谢家便是灭在他们手里!”

  “爹爹,你且不要激动……”

  琅芳难得见到一向寡言的父亲情绪失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从前我听了丽贞的话,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桩不幸的意外。”谢朴颤声说道,“因为,倘若此事是有人在背后谋划、专程针对我们谢家……这仇恨太深太重,我背不起!我谢朴是个废物啊!我背不起!”

  说到此处,谢朴竟难以自控地哽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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