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张巽还在沉睡,琅芳便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交代了几句,旋即掩门出屋,直奔父亲教书的私塾,去打听父亲的踪迹。
还没走到私塾外,她便迎面碰上了驾着马车的卢叔叔。
卢叔叔从前也是母亲的倾慕者,后来和母亲情同手足。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卢叔叔好些年没有亲自登门,对琅芳的父亲谢朴也一向态度不佳。但每当逢年过节,卢叔叔还是会派人送上些吃食来给琅芳,在镇上遇到琅芳也都会热情打招呼。
“芳儿啊,你也要往西郊去么?我可以捎你一程。”卢叔叔的马车在琅芳面前停了下来。
“西郊?”
“昨天夜里,你们家在西郊的田地遭了盗匪,几户佃农家里都被洗劫一空……我们也是今早才收到消息的。”卢叔叔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必太忧心,你詹叔叔已经带人过去了。我和你田叔叔也正要一起过去。”
詹叔叔是上一任镇长的儿子,如今已然顺理成章地接任了镇长之位,勤勤恳恳地处理着这清溪镇的大小事务。他一向为人聪慧、性格圆滑果敢,这些年都深受镇上居民的爱戴。在琅芳童年时,那位詹叔叔,连同马车上的田叔叔,也都是她母亲的蓝颜知己,是他们家中的常客。
几户佃农被洗劫,竟闹到惊动全镇——看来此事委实伤害不小。
“那几户人家还好吧?除了损失财物之外,人有没有受伤?”琅芳问道。
“这……”卢叔叔像是想说什么,却犹豫着住了口,“唉,我也不知道!你不放心的话,便上我的马车,和我们一同去西郊看看吧!”
琅芳想起父亲昨晚一夜未归,一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
母亲临终时给父亲留下了好几处田产,却也知道父亲这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便早早地将田产承包了出去,每户佃农都是母亲精挑细选过的实诚人。父亲向来不太计较钱财,只要是佃农们来向他哭穷,他便大手一挥,大量减免他们那一年的租金。
父亲这人性格孤僻,一向在镇子上人缘不好。那些庄稼人嘴笨,平时也没有什么机会维护父亲,只是在每年秋收时节都会给父亲送来满满一车的粮食瓜果,以此表达他们朴实的善意。
琅芳还记得,前两年自己开始钻研做菜,最初笨手笨脚地打坏了不少鸡蛋,把家中厨房弄得鸡飞狗跳。这事传到了西郊的佃农耳朵里,过了两天,那几户佃农家的婶婶和奶奶就轮流提着食材亲自上门,手把手地教琅芳备菜做饭。
足足几个月下来,她们硬是把笨手笨脚的琅芳训练成了心灵手巧、动作麻利的小厨神。
父亲素来没什么亲近的朋友,故而十分珍惜自己遇到的每一分善意。每当私塾给他发了薪,他便会随手买上一些烧腊和酒水,亲自送去那些佃农家里聊表关怀。
昨晚那些佃农家里遭到洗劫的时候,父亲该不会也在现场吧?
琅芳一颗心七上八下,跟着卢叔叔的车来到了西郊。跳下马车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让她大惊失色。
这何止是洗劫,完全就是杀人放火!
记忆中那绿油油金灿灿的稻田,如今到处都是乌黑的灰烬。眼前那几间小木屋也黑烟四起,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大人小孩的尸身。
跟在琅芳身后跳下马车的田叔叔见状,连忙上前来捂住了琅芳的眼睛。
琅芳用了一会儿压抑住内心的起伏,轻轻拨开了田叔叔的大手:“谢谢田叔叔,不必了。”
她咬牙笃定心神,大步向着那黑烟四起的一排院子走去。
遍地的鲜血和残肢,碎裂一地的碗碟,被刀斧砍成了好几截的桌椅……
她还记得,这制成桌椅的木头是她和父亲一起挑选、在去年春节送来的年货。佃农伯伯千恩万谢,先挑出最好的材料打成了一个躺椅给琅芳家里送去,余下的材料便打成了这套桌椅。
躺在地上的那衣衫不整的婶婶……便是她手把手地教会琅芳擀面包饺子。
躺在井边的那个浑身鲜血的小男孩……琅芳以前常常在镇上的集市见到他。那会儿他还在蹒跚学步,整个人像个小肉球似的憨态可掬。
没了,全都没了……
琅芳一个没忍住,便捂着嘴干呕起来。
在克服了本能的生理反应之后,她下一步便是发疯似的四处寻找起了父亲的踪迹。
“芳儿!芳儿!”
高呼着上前拽住她的,是神情严肃的镇长詹叔叔。
“你冷静点!你在找什么呢?”
“我……我父亲……”琅芳努力让自己把话说清楚,“我父亲昨晚一夜未归,他可能也来了这里。你们……方才见到他了么?”
詹叔叔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众人纷纷摇了摇头。
“芳儿你别怕,我们一大早就来了,没有见过你父亲。”詹叔叔说道,“你确定他昨晚来了这里么?有没有可能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琅芳四处张望,忽然在院外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截红绳。
她奔上前去,从草丛里牵起红绳——那是两坛刚酿好的花雕酒,正是镇上的酒肆所出品。昨日恰好是私塾的发薪日,父亲多半是买了酒来看望这些佃农,却没成想……
“这是我父亲常买的酒,他昨天一定来过!”琅芳笃定地说道,“詹叔叔,我求求你,陪我一起找找我父亲好不好?他若不在这里,说不定是躲到了林子里,也说不定被盗匪劫持了……”
“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带着大家陪你一起进林子找去!”
琅芳随着詹叔叔等人进入附近的树林,四处寻找了大半日,终于有人发现了异常。
在前头探路的人回来禀报说,他发现在这树林深处有一间废弃的茅草屋,一群彪形大汉此刻正在茅屋前烤肉吃。而在那群人身后不远处,便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树上,看样子像是从哪里抓来的俘虏。
“我父亲!那一定是我父亲!”琅芳听到此处,不禁惊叫道,“他还活着么?”
“他活得好好的,那群人看样子也不打算杀他。”探路的人说道,“隔得太远了,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你父亲似乎正在游说他们。”
……游说?
在琅芳的印象里,父亲向来是个沉默寡言、胆小怯懦的人,怎么竟有胆量在一群山匪面前侃侃而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求生欲”?
在探路人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缓缓靠近了那间茅屋,果真看到了此人描述的景象。
茅屋前的那棵大榕树上,被五花大绑着吊在半空的那个中年书生,此刻面颊污脏、头发凌乱,但琅芳却一眼认出,这人的确正是她那一夜未归的父亲谢朴。
琅芳几乎想冲上前去,却被詹叔叔拉了回来。
“芳儿,这群山匪人多势众,每个都拿着武器,看身形体态只怕都是习武之人。”詹叔叔蹙眉道,“我们镇上的这群乌合之众,若是冲上去硬拼,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要如何才能救下我父亲?”琅芳焦急地问道。
“你别急。”一旁的田叔叔插了句嘴,“你发没发现,这群人正在轮流和你父亲说话?看样子是想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
“对,一时半刻他们应该不会伤害你父亲。此刻敌在明我在暗,我们且观察一阵子。”詹叔叔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勘察附近的地形了——或许我们可以在日落之后动手,趁他们不备,先把你父亲解救出来再说。”
琅芳感激地点了点头,又焦急地望向了前方。
父亲啊父亲,你为何会身陷险境?你此刻又在跟这群山匪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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