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谢朴这样一个大男人便坐在家中泣不成声,一旁的拐杖也随着他的哭声顺势滑落在地上——这画面简直惨不忍睹。
谢朴一面哭泣,一面喃喃自语:“我父亲年轻时救治过无数的人,他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芳儿,你去拉开书房里左手边最底下的那一格抽屉看看,那里面有块红色的布……那是你祖母从前绣给你的肚兜,是我当日从废墟中刨出来的……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拿出来看……”
为了安抚父亲,琅芳只好依言走进书房,从他说的地方拿出那个红肚兜看了一眼——这肚兜当年就烧毁了一半,如今二十年过去,拿在手里便更显得支离破碎了。
琅芳拿着这块烂布端详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便将其收回原处,又回到父亲身旁坐下。
她思忖片刻,便向父亲提议道:“爹爹,你若这么放不下,不如让我上金陵去仔细查查这件事?”
“好,去查……当然要查……”
也不知父亲是不是真的在回答她。
总之他仍旧絮絮叨叨地抽泣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说这群匪徒为什么这么残忍啊?他们都是人命啊,鲜活的一条条人命……”谢朴喃喃道,“我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我的小侄儿还那么小,他很喜欢蹴鞠,老缠着我陪他玩耍……”
“我大哥和大嫂那时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我记得父亲身边的每一个小厮,小东,小西,小南,小北……”
“我记得母亲房里的每一个丫鬟,小春,小夏,小秋,小冬……”
……这名字取得太随便了吧?
“那个——”琅芳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所以你们以前是怎么区分‘小东’和‘小冬’的?”
在你们呼唤下人的时候,他们怎么知道被叫的到底是谁?
“啊?”父亲茫然地望向了琅芳。
“……算了没事了。”
琅芳无奈叹气。
看来父亲还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哭上好一阵子,她还是等会儿找个机会自己先回房吧。
“以前的谢府,女眷都住在专门的园子里。”父亲突然吐字清晰地说道,“小厮不能进园子,丫鬟不能出园子。”
“嗯?”琅芳疑惑地望向父亲,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所以,不用区分。”
“什么?”
“我是说,‘小东’和‘小冬’从来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不需要区分。”
“……”
好吧。
“爹爹,你若还要哭一会儿,我就先回房了?”琅芳试探地站起身来,“我让你自己静一静,不打扰你了……”
“你去书房里,把右手边最底下的那一格抽屉打开……”父亲声音颤抖地说道。
“刚才不是已经打开过了么?”琅芳有点不耐烦了。
“刚才是左边,我现在让你开右边。”
琅芳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神情认真,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耐着性子站起身来,去书房里打开了对应的抽屉。
“你可见着什么了?”父亲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这里面有个锦囊。”琅芳疑惑地把抽屉里的东西拿了出去。
“把它打开吧,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父亲抬头望向琅芳,“她说,如果哪天你想离开清溪镇,离开之前便把这个锦囊交给你。”
母亲竟然还给自己留了这玩意儿?
她老人家真是料事如神啊!
“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清溪镇?”琅芳疑惑道。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你要上金陵城里把这件事查清楚啊。”父亲反问道。
好吧……他刚才竟然听进去了。
琅芳小心翼翼地拆开这锦囊,发现里面是一封母亲留下的亲笔信。展开信纸,扑面而来的便是母亲身上那令人熟悉的、神神叨叨的气息——
“芳儿啊,妈妈可想死你了!”
琅芳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一脸淡然,也不知父亲有没有偷偷拆开这个锦囊看过。
她往下读,只见母亲这样说道:“恭喜你,终于到了出去冒险的这一天!我猜你现在是十六岁,也有可能是十八岁。因为我嘱咐过你爸,如果你在十五岁以前提出要离开家,他是绝对不能同意的。虽然你们这里的人成熟得早,但我始终觉得十五岁以下还是小孩子,不能离了监护人。”
母亲竟然考虑得这么周到。
“年轻人出去冒险见世面是好事,不然你整天关在家里也不会有什么成长。按照我们现在的坐标,我猜你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金陵城。毕竟首都嘛,经济繁荣、人口兴旺,你不管是想谈恋爱还是想赚钱,都得往这种地方去。”
母亲的说话风格真是……无与伦比。
“当然,你如果想往更北边去,妈妈也不拦着你。只是你们这个时代,城市化进程还不行,你想找个又舒服又好玩的地方,可能没那么容易。”
“妈妈已经离开金陵很多年了,知道的信息也过时了。不过我可以教你个小技巧:你如果想迅速了解当地的时事,可以去当地几间比较大的酒楼里坐一坐。那些酒楼里永远都会有几桌高谈阔论的客人,声音贼大。你多听几场,就能学到不少知识了。”
……还能这样啊。
“你出去探索新世界,妈妈自然是支持的。不过我想跟你说两件事,你一定要记牢了——”
“第一,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准备用什么方式打开你的人生,但你要切记一点:千万别去投奔你外祖一家!你外祖家里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些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之辈!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外祖家的人普遍颜值都不高,气质也很猥琐,看着糟心!你妈妈我能生成这副花容月貌,纯粹是基因突变……”
琅芳看得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我刚才那一条好像有点极端了。真要说起来,你外祖家还是有一个好人的,那就是你小姨。你小姨比我小三岁,算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后来还经常陪我去谢家跟你爸约会。如果她还保持着当年的心性没长歪的话,现在应该会是一个值得你信赖的人。你以后如果遇到麻烦,或许可以去投奔她……”
“……”
所以小姨的大名叫什么,能说一下么?
“第三……”
——不是只说两件事么?
“第三,刚才的第二条是临时加的,所以不算,这个第三条相当于第二条。”
好吧。
“……你一定要记得提醒你爸,无论什么时候,都别把我留下的那些地产给卖了。这清溪镇虽然交通条件一般,但自然资源丰富。通货膨胀每年都在发生,实打实的地产是最重要的,拥有现金流的土地更加可遇不可求。你出去闯荡是你的事,他可别想跟着去,他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性格还这么极端,就给我留在家里乖乖收租吧……”
琅芳读到这里,忍不住抬眸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一脸“我已了然”的淡定自若。
“你是不是已经拆开这个锦囊偷看过了?”琅芳向父亲问道。
父亲轻轻地点了点头。
琅芳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往下读。
“……芳儿啊,若你有朝一日想改变这世界,尽管到处闯闯,但倘若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不必气馁。毕竟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区区一个凡人也是改变不了这世界的……”
这是教她学会认命么?这听上去不太像母亲的性格啊。
琅芳疑惑地翻到下一页。
“……虽然你改变不了这世界,但若这世界欺凌你,你就掀翻它吧!在正当途径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搞破坏你总会吧?我相信我女儿!你是最棒的,一定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妈妈爱你!”
“……”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读完母亲留下的信,琅芳像是从中学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学到。
“你看完这封信,有什么想法?”父亲看了琅芳一眼。
“母亲让我提醒你,千万别把地产卖了。”
“我知道。我就在家里等着收租,哪儿都不去。”
“你不好奇我会在金陵城里查到什么?”琅芳挑眉,试探地问道。
“你查到什么不都得告诉我么?”父亲耸肩,“倘若这背后真的有人指使,我估计仇家得是个大人物,你还得查上好一阵子。你若能找到报仇的机会,记得写信告诉我,我去观摩一下。”
“……观摩?”
“我答应过你母亲,绝不亲手报仇。”父亲淡淡地说道,“你母亲应该是觉得我肯定打不过别人,只会白白送了性命吧。”
“爹爹,你也太信守诺言了吧……”
“我当时发了誓,如果违背誓言的话,那我以后投胎转世也见不到丽贞了。”
“……”真是鹣鲽情深。
“对了,你母亲不是说,叫你不要去投靠你外祖?”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上个月我收到你姑母的一封信,说是你表姐再有半年就要出嫁了,想邀请你去闺中陪陪她。不如你就住到你姑母家去吧。”
“上个月收到的信,怎么现在才说?”琅芳不解道。
“你上个月又没说要走,我难道主动把你赶去金陵不成?”父亲说道,“若不是丽贞去世前逼着我和亲戚们恢复联系,我自己平时也懒得联系。”
母亲真是深谋远虑,甚至连在自己离开后如何维持丈夫的社交生活,都已经考虑周到了。
琅芳看了看父亲此刻平静木然的神情。
看来,在一场眼泪洗涤过后,那个性格孤僻的父亲又回来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父亲这孤僻又古怪的性格——如果父亲真听了姑母的话,上个月就把自己送去金陵,那么自己前两天就没有机会遇到张巽了。
“我姑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一个无聊的人。”父亲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那我表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没见过。”
……好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琅芳想了想,又望向了父亲。
“你是不是想问我,你小姨叫什么名字?”
“对!她叫什么名字啊?母亲让我投奔她,可是却没告诉我该怎么找到她……”
“王……”
“嗯?”
“……忘了。”父亲挠了挠头,诚实地说道。
“小姨是我母亲的亲妹妹!你这也能忘?”
“我那时候一般都叫她‘小丫头’,哪里会记得她的名字?”父亲耸了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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