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衣男子顺着溪水漂过来的时候,琅芳正坐在溪边钓鱼。
琅芳不喜欢钓鱼,因为她向来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更何况水边蚊子很多,坐一会儿就咬得她满腿的包。但钓鱼是为数不多能为家里的餐桌增添荤腥的途经——由于年少时的阴影,父亲此生不再打猎,平时除了饲养的家禽,琅芳再难吃到品类丰富的荤腥。
自打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便过得浑浑噩噩,每日粗茶淡饭也并不抱怨。可小姑娘琅芳却食量不小,尤其爱吃鸡鸭鱼肉。既然父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她便只好自给自足。
正当琅芳一面抓着钓竿,一面拍打着在腿边纠缠不休的蚊子们,一晃神的功夫,她定睛一看,发现水面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她当即丢下钓竿,跳进水里把那人拖上了岸。
那是个苍白瘦弱的黑衣男子,束起的冠发散落了一半,身上的黑衣隐隐有烫金的纹饰,腰间还戴着佩玉——看上去非富即贵。
只见这人此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所幸一息尚存。
琅芳闲来读过不少话本小说,儿时更是听母亲讲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对照自己在这清溪镇里日复一日乏善可陈的生活,她总觉得心有不甘,一直想出去看看镇子外面的偌大江湖。
这个突然出现的贵族少年,瞬间激发起了琅芳的好奇心。
“喂,你醒醒!”
那少年并不应答,只呛出一口水,便歪倒在琅芳的怀里。
糟糕,真是糟糕。
琅芳正值少女发育的年纪,这少年偏巧一张脸靠上了她的胸脯。她一个本能反应,便伸手推开了那人,原地弹跳起来。
那少年无知无觉,被琅芳这么一推,便倒向了另一边,仍旧昏迷不醒。
是不是需要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琅芳小心翼翼地再度靠近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身上并无血迹,基本确定没受什么外伤——看样子,大约只是不慎落水被呛晕了吧?
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此时琅芳应该把这少年安置到某间僻静的茅草屋里,给他盖上被子煮上热汤,静候他慢慢苏醒。
可是琅芳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搬不动这个人。
这人比她高一大截,手脚都比她长,目测就很难移动。再加上现在这人浑身浸了水,那更是增加不少重量——刚才从溪水中把他拖出来,就已经费了琅芳全身的力气。
她不知道其他故事里的那些村姑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自己是稍微尝试了一下就决定放弃了。毕竟初次见面,她如果不能体面地搬运人家,总不能像拖麻袋一样把人家一路在地上拖回去。若是他身上这套华贵的外衣在地面上磨坏了,自己可赔不起。
更何况,从溪边回到自己家里,途中难免路过其他人的家门口。镇子上的主要道路只有那么几条,她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大白天拖着一个男人回家……这画面也实在是有些狼狈。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对她放任自流,平时都不怎么管她。
如果她平白招来了全镇的非议,以父亲如今那谨慎怕事的性格,虽也不至于责罚她,但多半又会默默地自责自闭好一阵子了。
琅芳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思索了片刻。
好像并没有哪条律令规定“见死不救”是犯罪,更何况根据她的观察,这少年并没有什么大碍,充其量只是身子虚弱一些而已。
“诶,我是不会把你带回家的。”琅芳对着那昏迷的少年说道,“我给你一个时辰,如果你不醒来的话,我就回家了。晚上会有豺狼出来把你吃掉的。”
少年纹丝不动。
琅芳以手支颐,静静凝视着那少年。
少年虽然面色苍白如纸,但是仍难掩容颜的清秀俊美。此时的他侧躺着,一张脸轮廓分明,一双薄唇全无血色,实在是我见犹怜。
琅芳在清溪镇长大,心中向来没有什么礼教大防,此刻被少年的美貌所惑,竟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手指轻轻碰上他的脸颊之际,琅芳如梦骤醒,顿感自己此刻的行为似乎有些猥琐。
她假意轻轻拂去少年脸颊上的水滴,转道去探了探他的额头。
竟然有点烧。
应该是在冰凉的溪水中不知浸泡了多久,所以才会昏迷到现在。
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自己真的忍心放任他昏迷在荒郊野外,被深夜觅食的狼群吃掉么?
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琅芳已经一鼓作气地把这少年背回了家。幸好他的衣服已经差不多被晒干了,没有刚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那么重了。琅芳不忍心把这少年在地上拖行,于是咬牙尝试了一下,发觉自己竟也能把他背起来。
也幸好此时已然天色昏暗,琅芳在背这人回家的途中,并没有被什么人撞见。
琅芳坐在床头凝望着少年熟睡的脸,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换了是个形貌粗陋的大汉,自己还会这么好心地把他带回家么?
多半是不会的。
这时,她便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个看脸的世界啊,真是要不得。
从昏迷中苏醒的人,最常说的话有这样几句——
“水……”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
“你是谁?”
但这个少年不按常理出牌。
“诶,你不是说……你不会把我带回家么?”
当时已是夜半三更,琅芳眼见那少年迟迟不醒,禁不住坐在床头打起了盹。耳畔忽然响起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吓得她浑身一激灵,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定睛一看,只见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已然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看着她。
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
长睫浓密,眼尾上挑,瞳色黑中带棕。
睁开双眼的他,竟比紧闭着双眼的他,还要更加俊美绝俗。
琅芳再度被少年的美貌震撼,呼吸不由得为之一滞。
过了片刻,她才从那惊艳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原来你早就醒了,这么久都是在装晕耍我呢!”
“我不是装的。”那少年虚弱一笑,“我那时能听见你说话,可是睁不开眼睛,也动弹不得。多谢姑娘好心相助,不然此刻我恐怕已经葬身狼腹了。”
“……”
琅芳蓦然间脸颊一红。
完了,就连自己的这句威胁,也被这人听到了。
他不会还知道自己偷偷摸他的脸了吧?
“对了,你到底受了什么伤啊?”琅芳低下头,有意岔开话题,“我看你浑身上下也不见血迹,只是额头有点发烫。难不成是发烧摔晕在水里了?”
那少年撑着床沿缓缓坐起,淡淡地说道:“发热是从小的老毛病了,吃点药便会没事。这一回我是被人打了一掌,想是受了点内伤,所以才会……”
……内伤?
难道是很严重的伤?
“你为什么会和人打架啊?”琅芳不解道。
她只是随口发问,心中料定这位贵族公子哥儿十有八九不会耐心回答她。
却不料这少年十分认真地答道:“此处往北约莫一百里,有个宁远镖局,你可知道?”
琅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像听说过。”
“那宁远镖局的宁总镖头,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出来游历江湖,路上碰到宁远镖局被山匪劫镖,一时路见不平。”那少年笑道,“虽然侥幸击退了山匪,但我也被对方狠狠打了一掌。我带伤逃到一叶小舟上,朝着清溪镇的方向独自划了好一阵子,后来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后来,自然是体力不支,从小舟上摔落到水中,再顺着溪水漂流到了琅芳垂钓的岸边。
“你身子虚弱还和人打架,这叫自不量力。”琅芳听了这险象环生的经历,心中的万般担忧顷刻间化作了口头上的不饶人,“若是没有遇上我,你这条小命便没了!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是,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那少年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温和一笑。
“你平时吃什么药,我去给你找去。”琅芳一边询问一边起身。
“不必了,我稍微调息一下即可。”那少年说完便盘腿打坐,双掌从身体两侧缓缓抬起。不一会儿,他便眉头一皱,咳出一口黑血来。
琅芳生怕他弄脏自己的床,连忙拿了个痰盂给他。
“你怎么了,是伤势加重了么?”琅芳颤声问道。
“不,那只是淤血而已,吐出来便没事了。”那少年朝琅芳轻轻一笑,方才惨白的面容果真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琅芳这才稍稍安心。
她学着那少年方才调息运气的姿势比划了两下,好奇地问道:“你刚才是在运功疗伤么?看上去好厉害的样子,可不可以教教我?”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