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寤寐思服

  于是琅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张府姨娘的别院里住了下来。

  住下来之后,琅芳才知道,这武林盟主张北冥的府邸规模极大、门规森严:姨娘们和丫鬟仆妇们住在一个园子,盟主本人和继承人住在一个园子,来访的亲戚和贵客住在一个园子,普通的门客和徒弟又住在另一个园子——四个园子各有一扇大门。通常情况下,除非府上有重大活动,否则这四个园子之间基本不会相互串门。

  “小姨啊,我有一个疑问。”琅芳率直地问道,“你既是我母亲调教出来的,为何会甘心给人做妾?这实在不像是她会支持的行为啊。”

  “有一半是为了自谋生路,另一半是为了气你外祖。”

  小姨王敏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头一饮而尽:“你是不知道那王家有多乌烟瘴气!你的外祖,还有你那几个舅舅,根本没有半点高门望族的品行,整日便四处依傍着金陵城中那些有权势的人——谁若春风得意,他们便立马贴上去,还常常把人请到府中来。你外祖膝下女儿多,为了笼络那些城中新贵,不管对方多老多丑,你外祖大手一挥便直接嫁一个女儿过去。”

  “眼看着几个姐姐都被嫁出去了,你大舅便来拿了几个男子的名字来试探我,问我觉得当中哪个更好——呵,那几个人我曾在家中见过,每个都猥琐不堪!”王敏贞冷哼一声,“我当下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一怒之下,当夜就离家出走了。”

  “……”琅芳现在彻底相信自己找对人了。

  “我儿时常常和你母亲一起去谢家玩耍,曾经跟你祖父学过一些粗浅的药理知识。”王敏贞继续说下去,“于是我就女扮男装浪迹江湖,到处行医问诊,成了个居无定所的赤脚郎中。”

  “……”小姨真是了不起!

  “大约八年前的一天,我由外地回到金陵,途经城郊的弗居寺歇脚,便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前来祷告的男人。”王敏贞回忆道,“那人比我大了三十岁,足可以做我父亲,我一开始便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

  “那便是武林盟主张北冥?”

  “正是。”小姨缓缓说道,“我听到他说,他的儿子于一年前意外堕马而死,妻子也在不久后失踪,而他唯一的女儿一直缠绵病榻高热不退……他说,这许是因为他前半生杀孽太多,恳求佛祖将报应降到他身上,不要惩罚他的家小。”

  “所以你是……被他的遭遇打动了?”

  “那倒也没有。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早就麻木了。”小姨耸耸肩,“我当时想起丽贞姐对我的教诲,便上前对他说:唯心主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啊?”

  

  “我问他,他儿子死的时候,他有没有仔细验尸。他说,他尊重亡灵,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儿子死后的体面,当时并没有请仵作查验过,办完丧礼便下葬了。”

  “我问他有没有去寻找他失踪的妻子,他说他早已到处找过,实在想不起来还遗漏了哪里。他甚至不确定,他妻子到底是自己出走的,还是遭人掳走的。”

  小姨顿了顿,又说道:“我又问他,有没有请人给他女儿看病。他说他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日日夜夜给他女儿灌药,可他女儿的身体却毫无起色……我问他有没有定时给女儿开窗通风,他反问我那怎么行,那样会邪祟入体的。”

  “……”这张盟主听上去是有些古板。

  “所以啊!我觉得这老头太缺乏常识了,就毛遂自荐来他府上,给他女儿看病。”小姨说道,“没想到我才在这里住下没几天,就被你外祖知道了。你外祖觉得,若是完全没有我的消息也就罢了,但我竟在他眼皮底下抛头露面地务工,丢了老王家的脸——当即勒令我回家去。”

  “所以你一个气不过,就嫁给张盟主了?”

  “是啊,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毕竟你外祖也不敢招惹张家。”王敏贞冷笑道,“他们都觉得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嫁给了张北冥,便可以随意使用这张府的藏书阁,潜心研究药理。我还能在张府里继续为人瞧病,同时还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不用在外头风餐露宿了。”

  “这张府每年都会接待许多五湖四海的来宾,那张家小姐更是整日都病着,常有求医问药的需求。”小姨说道,“我反正对婚姻一事本就不抱期待,那张北冥是个厚道人,年纪也大了,多年来从未对我有过逾矩行为。我便以妾室之名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气得你外祖七窍生烟,直说王家的小姐怎能去给人做妾……”

  听完这个故事,琅芳不由得在心中对小姨燃起几分敬佩。

  

  “对了,听你这样说,那张家小姐的身体是真的很差?”琅芳问道,“我在外头的酒楼里也听人说起过,张府的那位吕之凡吕姑爷颠倒众生,多年来却对缠绵病榻的张小姐不离不弃,已然传为了全城的佳话……”

  “呵,他吕之凡一个赘婿,自然要对静柔小姐不离不弃了——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小姨不屑道,“若没有张北冥收徒传功,那吕之凡现在还随着他那父亲走街串巷地卖香料呢,何来的什么‘鹿鸣君’这高高在上的地位?”

  “怎么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吕之凡?”琅芳不解道。

  “也没有吧。我和他不熟,没怎么接触过。”小姨心直口快,“我只是觉得,这吕之凡才跟静柔小姐成婚四年,还是以赘婿身份入府的——如今这整个张府上下,甚至整个江湖,仿佛都只知鹿鸣君吕之凡,而不知盟主张北冥了。若说这人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反正我是不信的。”

  ——小姨真是洞若观火。

  “不过说起来,这吕之凡本人的确生得玉树临风,性情也很是温柔谦和。”小姨的语气略微放得柔和了些,“我曾在家宴上见过他们几次,看上去吕之凡确实很疼爱静柔小姐。方才这番话,也可能是我小人之心了吧?”

  

  “对了,说到这个……”

  说到此处,琅芳便从怀中掏出了那枚张巽留下的白色玉佩,伸手递给小姨:“你可认得出,此物属于何人?”

  “这是张北冥的家徽,你从何处得来?”小姨狐疑道,“只有张北冥本人,和他的儿女亲眷,才会拥有这样的玉佩。”

  “我……”琅芳犹豫了片刻,决定长话短说,“我在清溪镇里,曾偶然搭救了一个俊美少年,这便是他留给我的。我原本在猜想,那人兴许是张盟主的儿子——但听你这么一说,张盟主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老早就已经死了?”

  “是啊,张北冥只有一个长子,同时也是他的大徒弟。据说这孩子当年天赋过人,可惜十七岁那年堕马死了,张北冥为此悲痛了许多年。”小姨缓缓说道,“你遇见的这个俊美男子,若是能拥有这块玉佩,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怎么?”

  “一是张北冥的什么远房侄儿——他们张家乱七八糟的亲戚太多,我也认不全。”

  “嗯……”

  “二是……”小姨顿了顿,清了清嗓子,“你当时遇见的这人,搞不好便是鹿鸣君吕之凡。”

  “啊?”

  其实……琅芳自己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自从听说了有关那“鹿鸣君”的诸多传闻,再加上那日自己被画舫中人营救,她心中便隐隐生出了这样的疑窦:有没有可能,“张巽”从来都不是那个张巽的真名?那个令她一见钟情的俊美少年,会不会便是这金陵城中人人称道的吕之凡?

  她记得张巽教养极好,性情温柔谦逊,路见不平时拼着受伤也要仗义出手——这与众人描述的、和她自己见识到的那个“鹿鸣君”吕之凡,简直如出一辙。

  她还想起,在她当时头脑发热大声告白的时候,张巽曾经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过一句:“你若是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在下实非良配。”只可惜,自己当时太过沉浸在内心的感受里,全然没有把他这话当一回事,更未曾问过他,是否已经婚配。

  万一“张巽”便是这照顾病妻不离不弃的赘婿吕之凡,那自己便当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女子了!

  琅芳反复盘桓着这些念头,一时颇觉无地自容。

  

  “好了,现在想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小姨向琅芳安慰道,“过几日,这张府便要举办一年一度的英雄宴——届时,无论是那鹿鸣君吕之凡也好,还是张家的其他亲眷门客也好,通通会出现在英雄宴上。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你不就知道了么?”

  “真的?”琅芳大为惊喜,当即跃跃欲试,“我到时候该怎么混进去?”

  “你扮作我的贴身丫鬟就行了。”小姨微微一笑,“我好歹名义上也是张北冥的姨太太,这样大的场合,自然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太好了!”琅芳喜形于色。

  “等等,我想起了一件事!”王敏贞忽然眉头一皱。

  “怎么?”

  “我记得,这吕之凡很早就拜在了张北冥门下,曾经和张北冥那个已故的长子情同手足。”小姨缓缓说道,“为了聊表对故友的哀思,我听说这吕之凡外出行侠仗义的时候,常常会故意不留自己的名字,却留下这张家大公子的名号。”

  琅芳顿时心里一紧:“所以……这张家大公子的名字是?”

  “你知道,他们张家的武功路数,大都取自于五行八卦。正所谓,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已经能猜到大公子的名字了?”

  “我……我好像猜到了。”

  仿佛遭到一记钝击,琅芳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开始失重下坠。

  “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一下子就能猜到!”小姨满足地拍了拍琅芳的肩膀。

  “没错,张家大公子的名讳就是——张!震!”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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