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溪镇距离金陵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骑上快马只需两三日就能到。只不过山路崎岖难行,途中岔路极多,对于方向感不好的人便是极大的考验。琅芳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免不了有些紧张。
詹叔叔听说了琅芳要去金陵的消息,很快就亲自送来了一匹骏马和一幅详实的地图。
卢叔叔和田叔叔则陆续给她送来了一些衣裳和干粮。
唯有父亲,由于受了伤行动不便,这几天便自顾自地在房里读书作画,每日还需要琅芳亲自熬好了骨头汤,给他端进房里去。他每次见到琅芳,都还是像往常那样随便应声一两句,并不见什么担忧和不舍之情。
看到父亲一切如常,再无前几日那样泪下如雨的失态,琅芳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失落。
她其实挺能理解,为什么父亲这人在镇上人缘这么差。
就连“亲生女儿第一次出远门”这样大的事,他都能够如此冷酷无情不闻不问,也难免让人有些寒心。
这几日以来,琅芳白天收拾行李、安顿家中杂务,日落之后便独自在后院练武。
虽然不过才短短几天,但她已将“寒江踏雪”步法使用得炉火纯青,并且根据当时张巽的指点,自己试着发挥创作,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将步法与鞭法相结合,招式越来越迅捷凌厉,步法也越来越变幻莫测。
如今即使是踩着这套步法绕着整个清溪镇奔跑一圈,琅芳也半点不会觉得疲累。
她深深地相信了张巽说过的话。
自己一定就是个武学奇才。
临行前两日的傍晚,她又在后院里琢磨鞭法,腾挪转变耍得不亦乐乎,正自得意之际,天上忽然掉下来一个包袱,正正砸中她的后脑勺。
她吃痛地停下脚步,连忙跑出后院东张西望,却并未看见任何人经过。
到底是什么人在恶作剧!
她气鼓鼓地回到院内,一面抬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一面拆开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包袱。
映入眼帘的是两本书——
《易筋经》。
《无花无叶掌》。
拿开这两本书之后,她看到底下有一根棕黑色的软鞭,编织细致,触感柔滑,质地轻盈。
最底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琅芳姑娘启”。
这字体端正清雅,显然写字的人也是个儒雅温文的翩翩君子。
琅芳手里握着那根鞭子,想起张巽曾说过要送她一副“用千年古藤制成的软鞭”,再看着这信封上的字体,一颗心忍不住怦怦乱跳起来。
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果真是张巽的亲笔信。
“琅芳姑娘:承蒙几日前搭救收留,巽感激不尽。按照承诺,特此送来拂柳鞭和两部武学典籍。这《易筋经》是少林绝学,亦是最正宗的内功心法,你若想要武功大成,内力必得打好基础,每日须得留出时间练习,切不可贪恋繁复招式而忽视基本功。另一部《无花无叶掌》亦是出自禅宗,招式简洁空明,以不变应万变,很适合新手入门。我原想为你挑选几部专门的鞭法,可大部分鞭法都失之糙劣,对你的进阶并无好处。你若能将这套掌法融会贯通,日后亦可用在鞭法里。”
果然是张巽,即使写信都是这样耐心细致。
琅芳细细读完第一页,暗自期待他除了武学之外还会不会说些别的——例如他那日留下的佩玉,究竟是刻意所为还是无心之失?
翻到第二张信纸,却只见寥寥两行:“江湖险恶,姑娘须得万事当心。巽感佩姑娘赤子之心,却也希望姑娘懂得保护自己,切不可事事对人言。望琅芳姑娘万事顺意。巽字。”
琅芳见张巽并未在信中提及留下佩玉的事,第一反应便是失望。
但片刻之后,她却欢欣激动起来。
像张巽那样羞涩自矜的人,自然是不好意思主动提及了!倘若那价值不菲的佩玉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他应当在信中向琅芳索回才是!他提都没提,不就恰恰说明……那是他故意留给琅芳的礼物么?
想到这一层之后,琅芳激动不已,一颗心跳得飞快,方才被包袱砸中脑袋的气愤霎时间一扫而空。
收到包袱当晚,琅芳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屋内练习起了这《易筋经》。
这《易筋经》里的图解千奇百怪,一上来就让人把肢体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琅芳看得十分好奇,便试着照做——她原以为自己一开始必定难以做到,却没想到自己的肢体这样柔软,竟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图解中的姿势。
一套动作下来,她只觉得气血顺畅,神清气爽。
如此试练了好几次之后,她竟真的感觉到五脏六腑间有一股热气在流窜,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都比平时更响亮了些。
她练得兴起,索性试着以《易筋经》中所载的平躺姿势入睡。
翌日起来,她愈发觉得内息翻腾、气血通畅。她翻开那本《无花无叶掌》,随意试练了一个起手的招式,便隐约感到周围风起叶落——看来她竟已掌握了以内力催动招式的法子,不过一夜时间,武功便大有进境。
她心情甚好,将这两本典籍都收进了随身行李中,又将那名为“拂柳鞭”的软鞭与张巽留下的佩玉一起贴身收好。
今日是她出发前的最后一日了,她决定临走前再去看看父亲是否安好,顺便将许多琐事再向他叮嘱一遍。
由于行动不便,父亲已向私塾告了假,这几日都关着门在房中自娱自乐。琅芳平时会做好饭菜、熬好热汤给他送进屋去,过后再收走他放在屋门口的碗碟,向来不去干涉他自己在房里做些什么。
以前父亲行动自如时,他也常常这样照顾琅芳,两人都习惯了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相处,即使如今角色调转也并不觉得不适应。
走到父亲房里时,琅芳见他正在画画。
她凑近一看,却见那纸上是一张男人的脸——脸颊瘦削,颧骨与下颌轮廓分明,眼窝深陷,英俊之中带着几分颓废。
这不就是父亲自己么?
搞了半天,父亲这几日在房中忙忙碌碌,竟是在自我欣赏?
琅芳不禁哭笑不得。
“芳儿,你来了。”见琅芳推门进屋,父亲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作画,仿佛并不介意被她看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明日便要启程去金陵了。”琅芳说道,“我已雇了人每日上门为你做饭和浆洗衣裳,我走后你记得自己定时去看郎中换药,晚上不要睡太晚。”
“嗯我知道了。”父亲竟头也不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
琅芳望着父亲专心作画的侧影,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有事么?”谢朴凝神作画片刻,见琅芳还在房中,便抬眸向她问道。
父亲这人有时真是冷心冷肺!
琅芳蓦然想起詹叔叔曾说过的话:“我也是想不明白,你母亲丽贞是何等妙人,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你父亲?”
其实琅芳自己也想不明白。
父亲这人充其量也就是人品端正、用情专一,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优点了。
而詹叔叔、卢叔叔、田叔叔,又有哪个人品不端正、用情不专一的呢?相比起父亲,那几位叔叔聪明开朗、古道热肠,打理起诸般事务都是一把好手,更加懂得怎么关心照顾人。
母亲当年究竟是为什么,会在这样一群人当中坚定地选择了父亲呢?
“爹爹,我有一个疑问。”琅芳一念及此,便脱口而出,“我有点好奇,母亲当年是怎么被你吸引的啊?”
提及王丽贞,谢朴不由得轻轻一笑:“丽贞曾经对我说,我的容貌与她喜欢的一个名人很是相似。”
“什么名人?”
“就是这个人。”谢朴指了指自己的画作,“丽贞说,她从小就仰慕这个人,仰慕了许多年,一直以为今生无缘得见。后来遇到了我,她立马就沦陷了。”
——琅芳算是知道,自己这对着外貌一见钟情的坏毛病是从哪来的了。
“这人叫什么名字?”
原来父亲竟不是在给他自己画像,而是在根据母亲曾经的描述,为某位名人描摹小像?
“你母亲说,此人叫做张震。”父亲耸了耸肩,“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个唱戏的吧?”
琅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听说过。
“刚认识的时候,你母亲还曾经问我,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张震。”父亲又触发了旧日回忆,轻声说道。
母亲还真是什么都敢提!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琅芳嘴角抽搐。
“我跟她说,我不姓张,所以没办法改名叫张震,最多只能改名叫谢震。”谢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
“你母亲说谢震不行,听着像是谢霆锋的儿子。她不喜欢谢霆锋。”
“谢霆锋又是谁?”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父亲无辜地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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