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韩钺益正在醉云楼里大摆宴席。
这韩钺益身为“寒煞拳”的独家传人,平日里常和江湖上的朋友走动。他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和本地的权贵士绅都交情甚笃,也因此愈发肆无忌惮。据说他一直想找机会和武林盟主一家攀上关系,今日的这场宴席,他便斗胆给“鹿鸣君”吕之凡也发了请柬。
琅芳一路快步来到醉云楼,原本还想找人问问韩钺益是哪位,可是当她走到楼下时,便知道根本无需再问。
此刻,站在二楼栏杆边上、那个正在向人敬酒的黄袍男子,脸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
恰好能与霸婷指缝里的皮屑相对应。
琅芳在醉云楼底下站定,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便开始飞快地转动脑子。
她虽然这几日内功颇有进境,但也深知自己内力尚浅,那“无花无叶掌”她更是只练了个粗浅皮毛。此时她唯一熟练掌握的武功,仍然只有那套“寒江踏雪”罢了。而这韩钺益是“寒煞拳”的传人,年纪也比她大上许多,武功自然不弱。她倘若贸贸然打上去,显然是自己找死。
比大打出手更好的方法,是让他在这群武林豪杰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琅芳脑袋瓜一转,一个念头便冒了出来。
醉云楼的二楼,诸位武林豪杰正自把酒言欢,忽然跑上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姑娘。
“姐夫!姐夫!不好了!”
众人被这小姑娘的呼叫声吓了一跳。
“请问韩钺益韩公子在哪里?”小姑娘哭丧着脸,抓住店小二高声问道。
店小二一脸愕然,抬手指了指坐在栏杆边的那人。
果然正是那个脸上有抓痕的黄袍男子。
琅芳锁定目标,一路跑到韩钺益面前,高声说道:“韩姐夫,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却知道你——我是袁兰君的表妹!”
韩钺益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笑着向在座几桌宾客解释道:“袁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这位便是我的小姨子了。”
接下来,他便望向琅芳:“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前脚刚走,我们府上后脚便有个丫鬟死了!”琅芳高声说道,“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是我们府上有瘟疫!染上瘟疫的人,便都会像那个丫鬟一样七窍流血而死!姑母让我赶来告诉你,这几日可千万别出门,别把瘟疫传给别人了……”
琅芳话音未落,整间酒楼已经一片哗然。
原本在把酒畅谈着的宾客们,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与韩钺益同桌的宾客更是纷纷下意识地掩住口鼻,起身退出了一段距离。
“你……”韩钺益微微蹙眉,像是没搞清楚琅芳意欲何为,“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琅芳正想着自己还需说些什么,才能激得韩钺益情急之下露出破绽,却不料韩钺益竟主动高声说道:“诸位不要惊慌,我这小姨子都是胡说八道的!他们府上有个丫鬟很讨人厌,我昨天随手便打死了,不知怎的以讹传讹成了疫病……”
“你说,她是你亲手打死的?”琅芳故意提高声音问道。
“对,我用那湖边的大石头给砸死的。”韩钺益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哪里是什么七窍流血的疫病——你们请的那大夫,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吧!”
“那……其他丫鬟的死,便一定是鬼怪作祟了!”琅芳见在场宾客竟并无反应,便顺着说下去,“之前你来的时候,我们府上的丫鬟有坠井死的,有上吊死的,还有吞金死的……姐夫,你是不是被恶灵附身了啊?”
“什么恶灵附身!”韩钺益哈哈大笑,“那些丫鬟伺候得不周到,不过被我骂了两句,自己受不得委屈便自尽了。你们这些个无知妇人,净大惊小怪的!”
琅芳没有想到,他竟能这样轻巧地提起这些事。
她更加没有想到,在座宾客听到“瘟疫”和“恶灵”时尚且会露出恐惧回避的神色,但是当听到韩钺益亲口承认自己与人命官司有关时,神色竟都缓和了许多。
“可是……”琅芳深吸一口气,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这些丫鬟在死去之前,全都被人侵犯过!”
韩钺益和在场宾客都微微一怔。
在片刻的沉默后,韩钺益率先大笑起来,在座宾客竟也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可别冤枉我啊!”韩钺益一边笑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昨晚那个又黑又丑的,我可是碰都没碰过——是她自己扑上来想把我拦住,我才顺手把她料理了的。”
“她,叫,霸,婷。”琅芳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几个字。
眼看着瘟疫和恶灵的担忧都已被解除,宾客们竟很快恢复了喧哗谈笑。韩钺益此刻已经知道琅芳来者不善,他颇为不屑地抬眸看了看琅芳,冷冷一笑,便挥手示意手下把琅芳赶出去。
几名大汉旋即欺身上前,伸手便来抓琅芳的衣领。
琅芳接连后退几步,同时高声呼叫道:“杀人便应当偿命!这金陵城里还有没有天理了!”
酒楼里的宾客仍旧自顾自地喝酒聊天,仿佛没有人听到她在说什么,甚至都没有人往她所在的位置再看一眼。
琅芳目眦欲裂。
这便是所谓的江湖豪杰、贵族士绅。
这便是古往今来由男人掌控着的,这肮脏龌龊的世界。
在这些人的眼里,女人的命从来不是命,丫鬟的命更加贱如草芥。女子爱逾性命的清白和尊严,对他们来说,向来只是酒桌上心照不宣的玩笑。
她忽然想起母亲——当时她不过只是个十四五岁的贵族娇小姐,却能从一对黑心的父母手中救下寻死的女儿,为她赎身改名,让她迎接新生。
而自己……
枉费自己在山野间恣意奔跑了那么多年,枉费自己还学了些武功。她却连一个那么瘦弱的小丫头都保护不了,甚至在她惨死之后,连个公道都没办法替她讨回来。
她好恨。
她恨自己刚才竟忍着恶心管这人叫姐夫。
她恨自己竟天真无邪至此,竟以为这群有权有势的人只要听到真相,便会为受害者主持公道。
她忘了这些人一早便勾搭成奸。
她忘了这世界从来如此。
琅芳不断地后退着,躲避着那几个壮汉的捉拿,脑子里不断涌动着恨意和怒意。到了最后,她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样一句话——
掀翻它吧!
虽然你改变不了这世界,但若这世界欺凌你,你就掀翻它吧!
冒出这个念头之后,琅芳迅速施展起了“寒江踏雪”,绕着整间酒楼跑了一圈。她掏出腰间的拂柳鞭,朝着每张摆满佳肴的大木桌都是狠狠一鞭,随后便在杯盘狼藉、众人惊起之际,伸手将每张桌子狠狠掀翻在赴宴宾客的面前。
全部掀翻,一张不留。
一张张桌子全都倾覆在地,碗碟相撞变成碎片,美酒和菜肴通通摔落在一起。
现场成了一片污脏。
这下子,宾客们终于无酒可喝,无菜可吃,再也没有宴席可以赏玩了。
琅芳掀翻所有餐桌之后,便在酒楼正中央站定。她冷冷地望着韩钺益,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丝充满轻蔑的笑容。
“死丫头!我本不想和你计较,你却偏要找死!”
韩钺益终于被琅芳成功激怒,当即欺身上前,挥拳便朝着她打了过来。
琅芳第一次见识这寒煞拳,首先只觉得一股寒意随着他的拳头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凌厉强劲。其次,这寒煞拳变化多端,一拳竟可以瞬间化为数拳,同时攻击她的几处要害。她施展寒江踏雪拼命躲闪,却始终左支右拙,连防御躲避都颇为吃力,更不必说挥鞭反攻了。
完了……
自己从前不过是打倒了区区几个只靠蛮力的山贼,便这样自不量力,竟敢来招惹韩钺益这样的练家子。
这回她的小命恐怕便要葬送在这醉云楼里了。
在韩钺益刚猛强势的攻击之下,琅芳连连后退,终于退到了墙角。
她原想趁机从二楼的栏杆飞身逃走,却不料韩钺益一拳接一拳,密不透风地左右夹攻——她除了后退根本无路可逃,否则当即便会被他那凌厉的铁拳打穿身体。
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被逼到墙角,再无处可躲。
在座众宾客都被她掀翻了桌子,此时自是不会有人帮她出头的了——这些人不和韩钺益联手置她于死地,便已经是十分仁慈了。
看这个样子,那位吕之凡公子虽然收到了请柬,但是却并没有来此处赴宴。倘若今日他在的话,自己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眼下自己退无可退,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韩钺益一拳拳地追击,终于将琅芳逼到了死角——他当即蓄力挥拳,直奔琅芳而来。
琅芳绝望地闭目待死。
母亲啊母亲……你教会了我如何不受委屈,却没教我该如何保命啊。
“咣——”
琅芳睁开眼,发现韩钺益那刚猛的一拳竟并没有打到自己身上,而是打在了地板上。
酒楼的地板当即被凿出一个大洞。
而韩钺益的膝盖上,此刻正插着几枚银色的流星锥。
看来是因为这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流星锥打得他当场单膝跪地,琅芳才能从他那雷霆万钧的一拳底下逃得性命。
正当琅芳思索之际,韩钺益迅速用他那只没受伤的腿蹬地而起,再度向琅芳猛扑过来。
“唰唰唰——”
又有几枚流星锥,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另一边膝盖,再次将他绊倒在地。
这回琅芳看清楚了。
这几枚救她性命的流星锥,是从不远处的河畔上发射过来的。那河畔上正停靠着一艘帘幕低垂的画舫,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但她的脑海中却当即冒出了一个名字。
张巽!
不知怎的,她像是有某种感应似的,深深地相信救她性命的这人一定便是张巽。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