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琅芳便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随着英雄宴的结束,张宅的几间园子之间重新树起了屏障,处处都是装备齐全的守卫,她也没有机会再到处乱闯了。
她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日午后,张静柔虚弱地倒在吕之凡怀里的模样。
即使那样虚弱,她仍然为了尽盟主的道义,为了所有武林同道的安危,而强行运功与那伪君子吕之凡硬拼,直到气衰力竭为止。
琅芳想起在清溪镇的时候,自己也曾听到张巽说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多的是责任和使命,岂有仅仅为了快乐而活的?”
张巽这一生迄今为止,曾经真心地快乐过么?
这几日她经常怔怔出神,脑海中不住地回放着有关张巽的每一个画面,好几回发呆到小姨连喊了她几次,她也不应。
幸好小姨这人冰雪聪明,并不需要琅芳多加解释,便已看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
“唉你说你这个脑子!”小姨对着她恨铁不成钢,“人家静柔小姐那么漂漂亮亮的一个大姑娘,不过是胸平了些,你竟能把人家认成个男的!你不是说,她在你家里住了两天时间么?若是一个男子,两天时间没有刮脸,竟都没长出一丝胡须来——你竟也不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我干嘛去在意男人的胡须?”琅芳闷闷地说道。
“那人家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说了,她的名字叫做张巽。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小姨叹气道,“正所谓:父为乾,母为坤,长男为震,长女为巽——你这都没听过?”
“没听过。”琅芳诚实地摇摇头。
“你父亲不还是私塾先生么?竟没教你读过《周易》?”
“他们私塾只教《四书》。”——这句话听着怎么有点像绕口令。
小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若不是你这一提醒,我都忘了静柔小姐的大名叫做张巽。这些年,里里外外的人都习惯了叫她的小字‘静柔’……”
“以后不要这样叫了,她不喜欢。”琅芳淡淡地说道。
“啊?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跟我说的。”琅芳回想起两人在清溪镇时那深夜的对话,不禁低声说道,“她说,她父亲给她取的这个小字,是她毕生最厌恶的两个字。她还说,她想活得像风一样自由自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高门大院里,连星星都看不到。”
想起那晚皎洁的夜空,想起当时张巽那忧伤的神情,琅芳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为什么自己当时竟那样天真烂漫,竟察觉不到张巽身上那刻骨的忧伤,竟那样无知地向张巽炫耀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健康的身体、练武的根骨、随心所欲的自由……
她与生俱来便拥有那么多张巽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还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
琅芳忽然好恨自己。
她恨自己这样愚钝,当日与张巽近在咫尺,却丝毫也不能读懂她。
她恨自己那日眼睁睁地看着张巽被那吕之凡欺负控制,却没有胆量、也没有本事,冲上前去帮她。
她恨自己此时此刻无能为力,想见她一面、想为她做点什么,都是这样这样的难。
“小姨——”
沉默了许久,琅芳忽然抬眼望向了王敏贞:“你不是曾经为张巽诊过病么?你还记不记得,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虚弱?”
不等小姨回答,她又补充道:“你可不可以教我用药,教我行医?教我,怎么样才能把她的身体变得更好一点?”
行医用药,有太多的理论知识需要熟记。
琅芳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诵读理论向来不是她的强项。但是为了张巽,她愿意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阅读小姨交给她的医药典籍,耐心地圈出自己的疑问,认真地理解小姨的解答。
据小姨说,张巽先天就体弱,儿时便小病小灾不断。后来长到七八岁时,她的身体状况稍微好了些,便拜在父亲张北冥门下练武。
当时,大她五岁的哥哥是张北冥的大徒弟,底下另有他父亲的二徒弟丁释、三徒弟罗德威、四徒弟马青山,以及五徒弟……吕之凡。
丁罗马三位师兄虽排位较低,但年纪却都已经不小。那吕之凡的年纪,恰好介于张巽与张家大公子之间,性情也比较相投,便自然地与他们兄妹二人玩到了一起。后来,张家大公子在十七岁那年意外堕马而死,张北冥的夫人也在不久之后不知所踪——那年刚满十二岁的张巽,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两件事的冲击,开始频频高热不退,身体状况迅速坏了下去。
再后来,便是天资聪颖的吕之凡逐渐崭露头角,成为张北冥门下武功最高的徒弟,也成了张北冥钦点的乘龙快婿。
这几年来,“鹿鸣君”的美名冠誉江湖,人人皆称羡张家小姐嫁得如意郎君的好福气。便是这府中上上下下,也无不对那姑爷吕之凡交口称赞,深信他是个情深似海、温润如玉的君子。
“我呸!”
听小姨介绍完这前因后果,想起那吕之凡虚伪的嘴脸,琅芳兀自怒火中烧。
又是好几日过去,琅芳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药理,每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忙不迭地推开窗子探出头去,唯恐错过了葳蕤来找她——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她深深地怀疑,那天葳蕤不过是在敷衍她而已,后来并不曾将她的话转述给张巽,更不曾想起安排她们见面这回事。
每失望一次,琅芳便在心中对那葳蕤多记恨一分。
小姨王敏贞看不得她关在房里钻牛角尖,想方设法试图让她恢复之前那样的活蹦乱跳。但琅芳心有郁结,竟连一向勤勉的练武都搁下了,小姨根本就叫也叫不动。
“芳儿啊,倘若有一日,为了保护张巽,你不得不与那吕之凡正面对决——”小姨试探地问道,“你觉得凭你的武功,你打得过他么?”
“差得远呢。”琅芳很有自知之明。
“那你就不想趁着这段时间,把自己变强一点?”
“我手头上的武学典籍已经学完了,不知道该练什么了。”琅芳闷闷地说道,“张巽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只练她给我选的武功,免得自己练岔了。”
小姨无奈地摇了摇头,进行最后的尝试:“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地道里,看到墙上有许多千姿百态的壁画?”
“记得,怎么了?”
“我这几日回想,觉得那上面的好像是某种疗伤的功法。”小姨说道,“兴许能对张巽的病有帮助呢?”
“真的?”
听到这话,琅芳忽然一下坐直起来。
王敏贞长舒一口气。
终于把她给说动了!
听了小姨的话之后,好久没出过门的琅芳,当夜便来到那个藏在院墙角落的地道里。
她仔细观摩着那墙上的壁画,只觉得画中人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既像是舞蹈,又像是醉态,总之不像是武功心法,也不像是疗伤的功法。
小姨该不会只是在诓骗自己吧?
她观摩了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只是听着那地道里潺潺的水声,闻着那瑶台果的清香,她便也忍不住又去摘了个果子吃。那瑶台果入口清甜,沁人心脾。吃下不久之后,便有一股温热的内息由琅芳的丹田处升起,游走在她的五脏六腑之中。
受到内息的激荡,琅芳懒怠了好些时日的四肢百骸也不由自主地活泛起来。她当即调息运气,凌空耍起了那无花无叶掌。
在寂静无人的地道里,她每一掌推出都犹如冯虚御风,唯有回声不绝于耳。
打完一套掌法之后,她压抑许久的郁结似乎当真清理掉了不少。
她忽然明白了小姨劝她出门的良苦用心。
正当她收回内力准备离开时,她忽然听见那地道深处似乎有一些异响。
刚练完无花无叶掌的琅芳,五感比常人都要敏锐数百倍——她小心翼翼地屏息聆听,发觉果真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竟还有其他人来到这地道里!
还有什么人知道这地道?是张北冥,还是吕之凡,或是张家门下的其他弟子?
倘若自己被人迎面逮到,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姨太太房里的丫鬟?府上护卫的朋友?闯进地道偷果子吃的小贼?
琅芳一时之间头脑混乱,又因这地道里太过寂静——她唯恐自己此时发出响动便被人察觉,倒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不如静观其变。
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速度倒是很慢。听上去,像是有人也像她一样误闯了此处,正在凝神观看这地道中的诸般陈设。
琅芳忍不住好奇,便从墙壁后面探出头去,想看看那来者究竟是何人。
这一探头,她便怔住了。
此刻,由那幽闭黑暗的另一条小径,一面观察着一面缓缓走来的,是个身穿黑袍的少年。
只见那人将头发梳成男子的冠发,身材修长瘦弱,肤色苍白,一张侧脸轮廓分明。在夜明珠的幽幽光泽之下,隐约仍可看见此人斜飞入鬓的剑眉和瞳色棕黑的丹凤眼。
琅芳一瞬间心脏狂跳不止。
旋即,她情不自禁地迈步向前,朝着那人越走越近。
在对方讶异回眸的瞬间,琅芳便伸出双臂狠狠地抱了上去,将脸埋在了对方的胸前。
“张巽!”
琅芳几乎是带着哭腔,大声唤出了那人的名字。
这深夜忽然出现在地道里的不速之客,竟然便是一袭男装打扮的张巽,便是她日盼夜盼朝思暮想的张巽。
琅芳紧紧地抱着张巽不肯放手,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莫名其妙地一直落泪不止。
在琅芳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泣之下,张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琅芳默不作声,只是越哭越凶,最后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张巽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琅芳的头:“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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