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凌寒独自开

  说话间,鸵鸟蛋已然升到了最高处,张巽推开门翻身而出,在藏书阁顶层的栏杆旁站定。

  葳蕤旋即也一个飞身翻越了出来:“主人,你之前不就猜测过,这个凌寒居士与我们府上有莫大的牵连?若夫人便是凌寒居士的话,许多事情便都可以解释了。”

  张巽默不作声,只是站在栏杆旁俯瞰着藏书阁怔了一会儿,脸上神情十分凝重。不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大步走向了藏书阁顶层的书架深处。

  “她怎么了?”

  琅芳不明所以地跟了上来,起步便要去追张巽,被葳蕤一把拉住了。

  “当年大公子堕马之后,盟主夫人便也失踪了——此事你应该知道吧?”葳蕤解释道。

  “我当然知道。”

  “那你一定不知道,夫人是在立冬前一日不见踪影的。”葳蕤轻声说道。

  “那是什么日子?”琅芳不解道。

  “那是主人的生辰。”

  

  “我从小被盟主收养,后来被送到外面学武历练,之后又回到盟主身边——在我出去学武之前,这府上一切都好好的,我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变了。”

  只听得葳蕤缓缓说道:“在我的记忆里,盟主夫人是个特别温柔贤惠的人。盟主公务繁忙,常年不在家,便是夫人操持着这府中的一切。我与主人当年都太小,只记得夫人对建筑结构颇有心得,亲手设计了这府中诸般陈设,甚至经常亲自上阵敲敲打打……除此之外,我还记得夫人烧得一手好菜,针线活也做得不错。更多的时候,夫人也只是个寻常的妻子和母亲。”

  ——听上去像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在主人的童年里,几乎没有父亲的存在。夫人便是她的全世界。”葳蕤叹了一口气,“我刚被派来给主人做贴身护卫的时候,眼看着她一次次练功练到体力不支,没多久又爬起来继续练……我替盟主劝过她,却听到她说:若不能亲自把母亲找回来,她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张巽竟然立下过这么严酷的决心么?

  “主人说,她是在生辰前一日,眼睁睁看着夫人消失的——她当时差点就追上去了,可是被夫人赶了回来。”葳蕤说道,“夫人对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陪她过生辰,还说已经给她准备好了礼物……可是到了第二天,夫人便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怎么听说——盟主夫人是受了大公子那桩意外的刺激,离家出走,出家去了?”

  “许多人都是这样猜测的,但是主人不肯相信。”葳蕤叹道,“主人说,从小,夫人就是那个唯一保护她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相信,夫人会就这样一走了之,丢下她不理。”

  “那……这和凌寒居士又有什么关系?”琅芳不解道。

  “你也知道,这张府的藏书阁中,收藏着许多来自这位‘凌寒居士’的著作。”葳蕤解释道,“那时候主人偷偷练武,但苦于身体孱弱,许多武功她都吃不消。于是,她便在藏书阁中到处寻觅适合自己修炼的武功——最后,她便找到了这位凌寒居士的书。”

  “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这凌寒居士的武功讲解深入浅出,一招一式都以灵巧多变为主,对于内息与力道的要求也并不苛刻。”葳蕤说道,“主人很快就练上了道,进步神速。”

  “这样说来,这位凌寒居士应当是一位武林高手了?”

  “我与主人一直也是这样猜测的。”葳蕤淡淡一笑,“但是我们都知道,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都不会——所以我们才从未联想到夫人身上。”

  “盟主夫人竟然不会武功?”琅芳不禁十分讶异。

  “夫人也是先天不足,从小便没有学武。但夫人十分聪慧,武学理论、琴棋书画、建筑烹饪无一不精。直至今日,这整座张府还沿用着她当年的设计与管理。”

  琅芳想起来了。

  小姨也说,那位凌寒居士的著作涉猎甚广,由武功心法到建筑图纸,再到烹饪秘方——听上去便像是个无所不通的全才。

  “若非你方才说起‘孤悬山庄’这几个字,或许我们也不会想到那一层。”葳蕤说道,“我们虽都知道夫人兰心蕙质,却也不敢相信,夫人竟是这般惊才绝艳的高人……”

  “我刚才也就是随便说说的!”琅芳无奈道,“你们也别太当一回事了。”

  “不,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你应该是歪打正着了。”葳蕤沉吟道,“盟主比夫人年长十多岁,据说是当年在游历江湖时偶然英雄救美,又因讨论武学甚为投契,所以才迎娶了夫人。夫人酷爱读书,据说与盟主成婚前便时常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只是无人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

  “我还是不懂……”琅芳费解道,“即便那‘凌寒居士’与盟主夫人便是同一人,那又如何?为什么张巽会反应这么大?”

  “你自己动脑子想想。当年主人在生辰前一日,眼睁睁看着夫人失踪,之后她为了寻回夫人,不要命地练武功。后来她也曾到处寻找过,却都一无所获。”葳蕤说道,“这么多年了,人人都说夫人抛弃了她、不在乎她,连她自己也几乎都信了……”

  “但她今日才发现——”琅芳忽然明白了,“她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竟都是夫人一早为她挑选准备好的?”

  “没错。”葳蕤看了琅芳一眼,“试想,一个对女儿这样上心的母亲,会忍心在女儿生辰当日,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么?”

  “……”

  这样说来,张巽的母亲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想来葳蕤是太过了解张巽在思念母亲时的反应,所以才主动拦住了琅芳,不想让她此时上前打扰。

  正说话间,两人忽听得书架深处持续传来敲打的声音。

  他们对视了一眼,便一起循声走了过去。

  

  琅芳随着葳蕤绕过层层书架,走到了藏书阁顶楼的最深处,发现张巽正在沿着墙壁和地板一路敲敲打打、仔细听着里面的声音,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主人,你在找什么?”葳蕤上前一步。

  “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暗道夹层。”张巽轻声说道,“我记得母亲失踪前,经常会来这藏书阁顶层,像是在研究什么事情。”

  于是葳蕤和琅芳帮着她一同敲敲打打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葳蕤当真在墙角处发现了一处松动,随后便抽出长刀,以刀尖轻轻挑开——他伸手进去,竟掏出了一个扁平的木盒来。

  “主人你看!还真的有夹层!”他将木盒递到了张巽面前。

  这小木盒上挂着一把银锁,张巽略一迟疑,便取下自己的耳钉,轻而易举地将锁撬开了。

  木盒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东西:左侧堆着一大叠凌乱的纸张,上面有图解也有文字,一看便是一部未完的书稿。右侧放着一块佩玉,由黑色丝绦缠绕着一块名贵的翡翠,那翡翠通体没有一丝杂色,上面正刻着张北冥的家徽。

  “这是……大公子当年的佩玉!”葳蕤一眼认了出来。

  只见张巽轻轻推开那佩玉,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被压在佩玉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对练武用的黑色护腕。

  这对护腕针脚绵密,手工精致,两边各自绣着一个“巽”字。

  张巽靠着墙缓缓地坐倒在地,一双眼怔怔地盯着那对护腕,半晌都没有说话,唯有拿着护腕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怎么了?”琅芳缓缓走到她身旁,俯下身问道。

  

  “母亲没有骗我……”张巽的声音极轻,苍白的面容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这是她亲手为我缝制的礼物。”

  琅芳回头看了葳蕤一眼,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半晌,张巽终于又轻声说道:“我小时候,每年生辰,母亲都会亲手为我做一条裙子。我从小就不喜欢裙子,我不喜欢做端庄的大家闺秀,我想像哥哥一样习武、骑马、肆意奔跑……可是父亲母亲都不同意,他们说我身子孱弱,不能吹风,须得好好地待在屋子里。”

  “父亲给我取小字叫‘静柔’,可我知道我的性子既不安静也不柔软,只是苦于先天不足,才被迫关在屋子里做个大家闺秀。”张巽轻轻叹气,“每年母亲把她做好的裙子给我,我都会大发脾气,我说我好讨厌她做的裙子,我不喜欢打扮成那个样子,我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

  “哥哥出事的那一年,我又看到母亲给我做了裙子。”张巽淡淡地说道,“我明知道母亲那时候心里难过极了,却还是不识好歹地跟她闹了一场,又一次告诉她,我不喜欢裙子。”

  “我生辰前一天,母亲像是要出门办什么事,我追着跑着想跟她一起去,她却把我赶了回来。”张巽的声音越来越轻,“她说,她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危险,但她保证一定会回来陪我过生辰,还说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新的礼物。”

  “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了。我也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其实她做的裙子很好看也很舒服,我穿了好多好多回。”说到这里,张巽茫然的眼眸里终于升起几分氤氲的雾气,“所有人都说她为哥哥的事伤心过度,说她不要我了……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可明明我知道,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啊。是她一直鼓励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她说,即便我身子孱弱,但只要我真的喜欢,她便有办法让我成为武林高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这么蠢,竟然一直都想不到呢?”

  看着张巽这副苍白易碎的模样,琅芳只觉得心痛如绞,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张巽身旁,将自己的肩膀缓缓地挪了过去。琅芳把张巽的头轻轻摁到自己怀里,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像是在爱抚着一只受伤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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