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至亲至疏夫妻

  接下来几天,琅芳放心不下张巽,时常会去她房里看望她。

  张巽那边倒是一切如故。她仍旧忙碌着处理公务,仍旧每日安排府中高手甲卫出去办事,闲下来时便带着琅芳去藏书阁附近,和葳蕤一起练武切磋。

  琅芳在玩得不亦乐乎时,好几次回头看张巽,都发现她正盯着藏书阁的方向怔怔出神。

  如此几次之后,琅芳便忍不住问她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张巽淡淡一笑,“只是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从藏书阁的升降装置里居高临下,可以将我们这一整片庭院都一览无遗。”

  琅芳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了藏书阁内的那只孤悬于高处的“鸵鸟蛋”。

  孤悬山庄。

  想来,张巽的母亲——凌寒居士陈小梅,应当是个很有情趣和格局的女子。她明明胸中有丘壑万千,却在现实生活中甘于平淡。她明明才华横溢,却为了照顾丈夫和子女而搁置了自己的创作。小姨说,凌寒居士自称隐居在“孤悬山庄”里,从此觅得此生心安,以至于小姨还以为那“孤悬山庄”是个什么桃红柳绿的世外仙境。

  却没成想,“孤悬山庄”竟只是这藏书阁中的一只小小的鸵鸟蛋,可以让一个牵挂孩子的母亲,能够一面读书写作、一面随时看顾着自己在庭前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见到什么不妥便能放下手中工作即刻赶来。

  并没有什么桃红柳绿与世无争,仍旧充满着无尽的琐碎烦恼,却仍是她觅得的此心安处。

  

  这天傍晚,琅芳又从“流光剑法”中悟出了一层新的剑意,便忙不迭地跑去找张巽。

  没想到刚走近院子,她便见到丫鬟、仆妇、护卫们全都守在屋外。上前一问才知,这些人都是被吕之凡遣出来的。

  吕之凡居然在这个时间专程跑来找张巽。

  琅芳放心不下,便绕道去了后院,悄悄把窗户扒开了一条缝。

  这几日,众人都见到张巽与琅芳交好,张巽也曾叮嘱过底下的人不得约束琅芳——于是琅芳这样随心所欲地凑近偷看,便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只见此刻屋内只有吕之凡与张巽二人,看样子又是在进行一场争吵。

  “……我已说过,我的决定无需与你商量。”张巽冷冷地说道,“鹿鸣君今日若没有别的事,就先请回吧。”

  “静柔,我说这些话,原是为你好。”吕之凡正色望向张巽,“城中权贵买凶杀人之事,众人早已心照不宣。你如今已抓了好几个,倘若能适可而止,大家脸面上都还算好看——再这样下去,你还真得把整个金陵城掀翻了不成?”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是在为张巽彻查杀手组织那本账簿的事而争吵不休。

  “我只知杀人偿命,作恶者必得付出代价。”张巽淡淡地说道。

  “你又并非当事人,怎知那被杀之人不是死有余辜?”吕之凡反驳道,“这些人若不是贪婪无度、敲诈勒索,又怎会惹来杀身之祸?”

  “呵,整个金陵城的人恐怕都不敢相信,他们眼里善良慷慨的鹿鸣君,竟会毫不犹豫地为作恶者帮腔。”张巽淡淡地说道,“怎么,你是怕我彻查下去,发现你也有份么?”

  “张静柔,你这简直是诛心之言!”吕之凡怒斥一声,旋即有些困惑地凝望着张巽,“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变?我们不是一向如此么?”

  “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只听得吕之凡忽然打起了感情牌,“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整日叫我师兄,什么事都愿意信我。其他的都是丁师兄、罗师兄、马师兄……唯有我,便只是‘师兄’。”

  张巽冷冷一笑,转过身去不搭理他。

  琅芳躲在窗下,远远看着张巽苍白的脸色,也知道这场争吵已然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

  

  “静柔,我好久没听你叫我师兄了。”那吕之凡偏偏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

  “如今你已是我的夫君,更是大名鼎鼎的鹿鸣君——这哪个称呼,不比师兄好听些?”张巽冷冷地反唇相讥,“自打成婚那日起,我便不再当你是师兄了。”

  “你还在记恨我。”吕之凡缓缓说道,“四年了,张静柔。是不是任凭我怎样做,都改变不了你恨我?”

  她恨他什么?

  他们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可原谅的大事么?

  琅芳忍不住格外凝神。

  张巽依旧冷着一张脸:“我没有恨你。从新婚之夜我便说过,你替我父亲打理江湖事,我将我自己卖给你。如今我早已是属于你的物件,你想如何处置都可以。”

  “这四年我一直尊重你——”吕之凡几乎是咬牙切齿,“从未对你越界半分。”

  “你若想履行夫君的权利,请便。”张巽冷笑道,“我现在便把衣服脱下来,够么?”

  “张静柔,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吕之凡恨恨地说道,“我说过,我不想在抱着你的时候,吻着你的时候,对着这样一张心如死灰的脸……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何如此铁石心肠?”

  “这倒也好办。”张巽抬眸望向他,“我再让他们送碗安神药上来,我喝过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也不必再看着我这副样子。”

  她逼视着吕之凡,几乎是以一种嘲讽的神情:“这些年来,我不是给过你无数的机会么?每天晚上,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留下——你知道我是不会反抗的。”

  “……”

  琅芳远远站在窗外,隐约都能感觉到那吕之凡的怒气。

  她之前听张巽提到“安神药”,还一度以为是这吕之凡胁迫她喝药、限制她的人身自由。没想到,竟是张巽每晚主动给自己灌药,为的就是丧失意识,不必清醒地面对着吕之凡这个人。

  虽然这行为的确算不上反抗……但却算得上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了。

  张巽对吕之凡是有多么厌恶、多么排斥、多么绝望,才需要做到这样的地步?

  直到这一刻,琅芳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是那样了解张巽。她虽知道张巽性子倔强好胜,拼着倒下也要把武功练好——但她接触到的张巽,永远都是那个温柔耐心的大姐姐,事事迁就礼让,处处保护着她,随时随地都在为她着想。

  不仅是对琅芳,张巽对葳蕤也是无比的体贴照顾,甚至对那些素不相识的流浪汉都能拿出万分的温柔和迁就。

  唯独对这吕之凡。

  打从第一次在英雄宴上见到他们一起出现,琅芳就察觉到,起码明面上吕之凡一直对张巽努力迁就讨好,但张巽却对吕之凡丝毫不假辞色。

  似乎,张巽的倔,张巽身上的刺,张巽那掩藏在绝佳教养底下的“不静不柔”……唯有到了吕之凡这个人面前,才体现得淋漓尽致。

  

  “张静柔,你这是成心拿刀刺我!”

  吕之凡几乎是崩溃般地说出来:“我知道!你当初让我帮忙调和三位师兄的矛盾,你说你与我向来情同兄妹,必定能有更好的方式平息门派内斗,未必非得定下婚约不可——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想娶你!我老早就把你放在心里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粗暴地伸手捏住张巽的下巴,逼近道:“一个男人,想娶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妻,有错么?”

  窗外的琅芳蓦然一怔。

  原来……这便是张巽恨透了吕之凡的原因?

  听上去,张巽原本是真的把吕之凡当做兄长看待,尤其在大公子出事之后,这朝夕相对的吕之凡,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张巽心中“哥哥”的位置。后来张北冥的几个徒弟为了“垂天诀”以及盟主之位,彼此争斗不休,张北冥急需择定一名继承人平息内斗,便在此时相中了最为出色的徒弟吕之凡。

  为了确保舆论无虞,张北冥便考虑将独生女张巽指婚给吕之凡,让吕之凡以“赘婿”身份入府,他便可从此将吕之凡作为亲生儿子对待。

  张巽对吕之凡并无男女之情,又出于对吕之凡的信任,便恳求他帮忙另想它法,调和门派内部的矛盾。岂料这吕之凡竟在此时趁人之危,甚至还悄然激化几位师兄间的矛盾,迫使张北冥不得不迅速做出决定——由此,吕之凡便得以顺理成章地接纳这桩婚事。

  对于张巽来说,她父亲把她当做交易的筹码,她信赖如兄长的人把她当做处心积虑追逐的猎物,唯独她自己的意志得不到任何尊重。

  由是,她心如死灰,从此便以最为冷漠决绝的一面,无声反抗着自己的丈夫。

  

  “你没有错。”张巽被吕之凡控制着与他对视,但目光中仍旧只有轻蔑,“我早就说了,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我给的还不够多么?”

  “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女人对我投怀送抱?你知不知道我拒绝了多少人?”吕之凡怒道,“只要我愿意松口,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吕之凡岂是这样没有尊严的人,一定对着你一个人摇尾乞怜?”

  “好啊,那你快去再找一个。找个彼此喜欢的女人吧。”张巽淡淡地说道,“你想纳妾也可以,你想休妻也可以。若你既舍不得这盟主继承人的身份,又不想委屈了那个女人,我愿意和她平起平坐,绝不亏待了她。”

  “张静柔,你这是在羞辱我。”吕之凡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个人就这样冷血?”

  “吕之凡,我且问你一句。”

  张巽伸手推开了吕之凡捏住她下巴的手,冷冷地直视着吕之凡的眼睛:“当年我哥哥的死,是否与你有关?当年我身上的病,又是否与你有关?”

  “……”

  听到这话,窗外的琅芳不由得浑身一颤。

  当年大公子出事、盟主夫人失踪时,其他三位师兄都已二十好几,唯独这吕之凡才不过十五岁而已,加上吕之凡与大公子交情最深——照理说,吕之凡应该是嫌疑最小的才对。

  琅芳万万没有想到,眼下整件事还扑朔迷离,张巽竟能这样直白地向吕之凡提出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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